《仙骨》冰冻咕咕鸽

2、知音凝影

　　榕城。

　　暮色四合，残阳如同干涸的血迹，涂抹在鳞次栉比的青灰瓦檐上。
　　空气里弥漫着白日残留的烟火气、饭菜香。
　　更深层处，隐隐浮动着一丝驱不散的、铁锈般的腥甜——那是入夜后，时常飘荡在街巷角落的、属于枉死者的味道。

　　城东，“漱玉坊”的朱漆大门前，人头攒动，鸦雀无声。

　　并非寻常乐坊的靡靡之音。

　　台上的女子，素衣如雪，墨发仅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着。
　　她垂眸，指尖拂过膝上古琴的冰弦。

　　“铮——！”

　　无形的音波骤然扩散，离得近的看客只觉耳膜一刺，心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坊内悬挂的琉璃灯盏“嗡嗡”震颤，灯影乱晃。
　　几只误入坊内的飞雀，如同被无形的箭矢击中，直直从梁上栽落，“啪嗒”几声轻响，抽搐着再无声息。

　　琴音并未停歇。

　　时而如金戈交鸣，肃杀之气凛冽如寒冬朔风，刮得人面皮生疼；时而似幽涧泉涌，清冷孤绝，听得人脊背发凉；时而又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勾得人神魂欲碎。音波过处，坊外小池中几尾肥硕锦鲤，竟翻着白肚缓缓沉入水底，只余几圈绝望的涟漪。

　　一曲终了。

　　满场死寂。

　　琴师——苏清弦，缓缓收拢琴弦。
　　那双拨弄出沉鱼之音的手，骨节匀称，指尖却带着常年抚琴磨出的薄茧，透着一股与琴音不符的冷硬。她抬眸，目光扫过台下。
　　那是一张极美的脸，眉眼如画，却像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薄冰，令人不敢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原因无他。
　　整个榕城都知晓，苏清弦的未婚夫婿，是城中炙手可热的捉妖师——卫铮。
　　妖物夜行索命，人心惶惶，卫铮便是那定海的神针。
　　无人敢把歪心思打到苏清弦身上，既因卫铮赫赫威名，也因她自身那拒人千里的冰寒。
　　苏清弦抱琴起身，动作行云流水。
　　弹琴不为谋生，只是如同呼吸般不可或缺的本能。
　　按她的话说，不弹琴，她会死。

　　人群如潮水分开，敬畏地目送她离去。
　　苏清弦目不斜视，抱着她那仿佛还残留着音波余震的古琴，步下台阶。

　　就在她即将融入门外渐浓的暮色时，脚步却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感受到一道目光。

　　不同于台下众人或敬畏、或恐惧的复杂视线。那道目光，直勾勾地，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她怀中的古琴上。

　　苏清弦侧目。

　　人群边缘，一个青衣女子静静立着。她身形颀长，面容异常干净清透，如同山间初融的雪水。
　　只是那双眼睛……苏清弦心头微凛。
　　那双眼睛极黑，极深，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琴，眼神里没有贪婪，没有觊觎，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纯粹的痴迷，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望见了绿洲。

　　那女子察觉到苏清弦的目光，也抬起眼。

　　四目相对。

　　苏清弦在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里，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仿佛那具躯壳里，只盛满了对琴声的渴望，再无其他。

　　青衣女子看了苏清弦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确认了眼前并非幻影，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苏清弦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琴身。那目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冰封的心湖，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之后的日子，那道目光的主人，如同约定好一般，每日必至。

　　无论苏清弦弹的是裂帛杀伐之音，还是幽涧孤寒之调，那青衣女子总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苏清弦的指尖与琴弦之上。
　　她的神情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那方寸之地的琴弦震动。

　　高山流水，知音难逢。

　　苏清弦冰封的心底，竟也因为这每日如约而至的、纯粹的痴迷，悄然裂开一道缝隙，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暖意。
　　弹琴时，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角落，看到那专注的身影，指尖流淌出的音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这一日，苏清弦心不在焉。

　　指尖拨动，往日如臂使指的琴弦竟有些滞涩。
　　那熟悉的角落空空如也。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依旧，她却只觉得心浮气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缺了一块。

　　匆匆收起琴，她步履比平日快了几分，穿过渐次亮起灯火、却莫名显得比往日更沉寂的街巷，回到卫铮在榕城置办的府邸。

　　推开门扉的瞬间——

　　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如同粘稠的浪潮，狠狠拍打在她的脸上！

　　烛火昏暗摇曳，映着厅堂中央的软榻。

　　卫铮躺在那里。

　　玄色的捉妖师劲装被撕开数道巨大的裂口，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
　　伤口处不再是鲜红，而是诡异的、粘稠的墨黑色。
　　那黑色如同活物，在皮肉下缓缓蠕动，边缘还泛着幽幽的绿光，正不断向四周蔓延。
　　卫铮的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乌青，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喉间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气息奄奄。

　　苏清弦手中的琴“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她扑到榻边，指尖触到卫铮冰冷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一颤。

　　“阿铮！”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卫铮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苏清弦脸上。

　　“……清…清弦……”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妖…妖潮…更烈了……” 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他全身力气，伴随着痛苦的抽气声，“我…我潜进…妖巢……听见…它们说……”

　　他猛地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伤口处的墨黑色翻涌得更加厉害，几乎要喷薄而出。

　　“有…有妖族大能…潜入…榕城……这些妖…是…是为附应…那位大能…而来……” 卫铮死死抓住苏清弦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擒贼…先擒王……必须…尽快…揪出…那位…大能…不然…妖乱…平…平不下来……”

　　“我…心急…偷听…被…被发现……” 他脸上骤然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随即又被更深的死灰覆盖，“被…围殴…重伤…逃…逃了出来……”

　　“大能？可有线索？” 苏清弦急声追问，声音绷紧如弦。

　　卫铮的眼神更加涣散，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两个模糊的气音：“……没……有……”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抽，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抓住苏清弦手腕的手也无力地滑落。

　　“阿铮——！” 苏清弦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伤口处的墨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他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妖毒！而且已经深入脉络！

　　忧心如焚，如同毒藤般缠绕住苏清弦的心脏。
　　她猛地起身，甚至顾不上捡起地上的琴，踉跄着就朝门外冲去。

　　郎中！必须立刻找到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