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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蔚 ...

  •   江舒的统计图表明,异化在持续发展。
      尤其是这节课。
      “我讲过多少回了?!我讲过多少回!没有人听!没有人听!”
      李文辉噔噔噔自讲台走下,经过时潮湿的烟臭味长久停留,他是个老烟枪。
      在文雯桌前过道立定,扬手,啪的一声巴掌,再扬手又是啪的一声。四周寂静一片,衬的这声音清脆,甚至带着某种欢脱轻快的意味,然而同学的无声并非出自怔愣与惊恐,他们也被抽走灵魂了。
      李文辉就这样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没有施以暴力的畅然,也谈不上愤怒,而若一把阴沉拙钝的刀,在神经质地颤抖。
      然后他转身,又是噔噔噔地站上讲台,两手红色粉笔,在黑板上胡乱地画,粉笔与板面过于急促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连绵不绝,这声音中那密密麻麻的红线团仿佛在癫狂舞动,如极速流转的红色银河,放大,缩小,旋转,顺时针,逆时针。
      李文辉高举着手,台下的人开始叫嚣,欢呼,怒吼……
      江舒悚然,过多的噪音淹没过口鼻几乎使她无法思考,目光中只能看到架在空调上面的监控头,闪烁的蓝色光点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眼前一幕如同怪诞的梦境,只有她还记得她的同学从来不是疯子;她的老师讨人厌但从来不残酷。
      江舒起身欲走,然而手腕被一把抓住,是菱子。
      菱子已经斜跪在地面上,像一尾面临干涸的鱼,她鲜红的嘴唇上下掀动:“我主降生……”
      江舒别过眼去,把菱子的手掰开,扶她坐回去,然后迅速从后门跑了出去。刚出门,正与一人撞个满怀。
      她警惕顺势后退,抬眼一看,是个高挑白皙的男生。江舒认得他,平蔚,隔壁班的学霸。一看他的脸色,瞬间了然。这异化里还有个倒霉蛋儿啊。
      那么,就不是我的精神问题了。
      二人来到开阔地带,江舒告诉平蔚,这本来是下午第一节一场普普通通的课程。
      像往常一样,午睡时间半小时,等帘子拉好,同学悉数从卫生间返回并安静下来要五六分钟,等渐渐睡着再要五六分钟,剩下十来分钟,竟也足够一次酣眠了,只是当叫醒铃不知情趣地响起,尚在美梦中的学生也不得不发自内心地骂一句娘。
      李文辉的语文课,不幸地安排在了午睡之后的黄金时段。更不幸的是,他这节课要讲古诗阅读。
      他这台轰隆隆日夜不息的机器,把文字套路化再分数化,嚼烂了供嗷嗷待哺的学生消化,即便如此,还有消化不良的隐患。
      “江舒,这首诗你拿到手里,先看什么?”
      江舒眼神一斜,示意周边同学给个支援,然而众人均在回忆周公下棋之乐。菱子没有出声,夸张做着口型:“试卷的题目。”
      可惜过于抽象,鸡同鸭讲。
      李文辉放过了她:“坐下吧,上次你拿了年级语文考试第一,不要骄傲,靠直觉做题是走不远的。”
      “谢谢老师,我明白的。”江舒乖巧。
      李文辉满意,接连又点了几个人,然而无一正确,他盈盈地笑着,又点一人。
      “文雯。”
      小熊仔似的女孩子站起来,一手撑桌,一手搓着衣角,嗫嚅着不知说什么。但突然地,她的动作停了,焦虑怯懦的灵魂被谁抽走了,却未及时补偿些什么自信勇敢,只留下一个散发着余热的躯壳,继承灵魂还在时的动作,站着,呼吸着。
      一刹那,熟悉的人们消失不复返。
      平蔚静静听着,未多发议论,然后简要介绍了他那边的情况。大抵也如此。
      其实除了数学学霸外,江舒对平蔚还有点特别的印象。
      有一回体育课,两个班一起上。菱子和文雯被李文辉叫去办公室帮忙,本来也喊了江舒,但她懒惰,看人手充足就溜出来去了操场,随便找了颗树靠着,望着天空静静发呆。
      江舒记得那是暖春的一天,阳光晒着刚开的紫玉兰花。
      恰好几个隔壁班的男生拥簇着走过来,在前面的草坪坐下,其中一个就是平蔚。男生的话题无外乎球,游戏,女生以及父子伦理关系等等,呱呱呱很是吵闹。
      但平蔚基本不参与话题,脸上是专注倾听的神色,被人目光注视时还会微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可,仿佛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一个酷爱侃侃而谈的演说家一定喜欢具有这样品质的听众,缺乏表现欲而善于回馈。
      然而江舒感觉到并非如此——她向来会看人的脸色。平蔚是礼貌的,心不在焉的,嘴角翘起的弧度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藏于心底的嘲讽。
      他注视别人时,就像科研人员注视玻璃箱里的白鼠,气质是温和的,眉目是舒展的,就是不太亲近和友善。
      现在他在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
      江舒道:“这么奇怪的事情,你怎么不害怕啊?”
      “也没见你有多害怕。”平蔚回道。
      这个回答直接阻断了所有追问。毕竟江舒没有将自己心路历程细细剖析一遍的爱好。
      她敏锐地察觉对方声音中异质的成熟,这种过早的发育往往暗示着一段意味深长的经历。她几乎要怀疑这场异化是否和眼前人有关,但随即又否决了自己的多疑。
      毕竟能搞出这么不唯物的玩意儿的也不能是什么唯物的东西。
      但无论平蔚如何,江舒如何,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在即将面对高考的一年里,莫名其妙被卷入这场异化,熟悉的人们丢失了熟悉的面孔,就像生长得笔直的一条枝桠,被冥冥中的强力扭结起来。
      现下两人也只能守望相助。确立核心目标,好好活着;次目标,完成高考,毕竟明年就要高考改革。况且,只有始终坚持原本的目标,才能不悄无声息地就被这个异化的世界同化。二人大致商量了一些危险预案,并提出要确定异化范围和清醒人数。
      平蔚说:“我感觉不太乐观,在异化发生的时候,一般人都会往楼下开阔的地方跑。但现在我们在一楼,并没有看到别人。”反而整栋教学楼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或许有人躲在卫生间,或许他们在上体育课。我们现在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寻找,他们总会浮现的。”江舒道。
      平蔚点头,接着问:“你觉得异化会出现攻击性吗?”
      江舒把自己口袋里的统计图拿给他看,道:“我不知道,但情况在变坏。所以得搞点东西防身,像水果刀什么的。”
      平蔚仔细审视了这张图:“我听说你的数学不太好,但统计图画得不错,直观,细致。”
      江舒笑了:“哪个老师出卖我?怎么不说我好话。”她也有些惊讶,平蔚的话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和她理解中的形象不甚相符。
      “明天就是周六了,我们回家看看新闻就能知道异化的范围。如果不止限于学校,我建议不要报警。”江舒提醒。
      报告道士还差不多,可惜没钱请他们做个法。
      平蔚点头:“还有手机,我们加个联系方式。”
      “没带到学校里来,我回去就带上,你先把微信号写给我。”
      二人分开时,江舒下意识回头看了平蔚一眼。只觉得阳光下平蔚仿佛水面的影子一样,风一吹,就要起涟漪。
      她没有告诉平蔚菱子称呼自己为“我主”的事。大家都是朋友,搞什么特殊身份呢。

      回去时刚好是大课间,教室又恢复了平静。
      江舒去了医务室,问校医要到毛巾和云南白药气雾剂,带文雯到卫生间处理伤口,菱子也跟上来。
      文雯凑近了镜子瞧,一脸欲哭不哭:“我这是招谁惹谁啊?”
      “怎么?”江舒用凉水浸透了毛巾,使劲儿一拧。
      “就一个小问题没答上来啊。他以前也没有重点讲……”
      “确实。”菱子附和。
      “我感觉挺奇怪的。这已经什么时候了,咱也不是什么偏远地区,怎么会有老师在课上打学生呢。他不怕被举报?不怕家长来闹?况且,李文辉小气是小气,捧臭脚是捧臭脚,也没看出有什么暴力倾向啊。”江舒把毛巾敷在文雯脸上,同时示意菱子把喷雾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
      “好像真是……可能就是我倒霉吧。”文雯闷声道。
      “倒霉?关你什么事。你要不要和你爸妈讲一下,让他们来论个理?”
      文雯沉默:“算了吧,也不重,很快就消了。”
      菱子怜惜地摸着她的头发:“无妄之灾啊。”
      江舒没有再说。她发现当异化停止后,似乎所有人都将它造成的影响合理化了,控制在一个有些奇怪但不至于荒唐离谱的范围内,也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那些共同癫狂的记忆也如梦境一样被淡忘,最后抹去。
      江舒记得她们走出教室时,值日生若无其事地擦着黑板,那红色线条没了魔力,擦去它就如擦去一行简单的数学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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