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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慈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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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是慈母,我是顽童。现在我们都不愿多看彼此一眼了。
深秋,树木摇落,昼短夜长。
江舒拖着行李箱从学校南门出来,从这里到家,要转一路车,由于间隔时间长的缘故,路程近两小时。她出来时刚好落日,在站台稍等些时候路灯就陆陆续续亮了,而有些学生才玩闹着姗姗出门。
门口等待的家长围成半个不规则的圈,隐含期待的眼神宛如伸出的树枝子,江舒仿佛走在低矮森林,左拐右绕小心翼翼地躲避,以防被树枝挂住。
家里是很热闹的,江舒是很安静的。他们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在客厅看电视,隔板一挡,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倒方便了江舒把被收走的手机拿出来——它放在主卧衣柜最上面的小盒子里,一起在里面的还有纽扣银行卡之类的小玩意。江舒早就知道它在那。
当然,最保险的方法是等明天早上他们都走了,家里空无一人时再说。不过安全等于无趣,不是吗?
她忽然想到作为小卖部忠实客户的曾经。小孩子的手里最多两块三块的鸡零狗碎,想要天天光顾生意实在困难。那时爸妈把硬币都放在一个敞口的小盒子,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她偷摸着喜欢拿几枚支持一下小卖部的营生。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板娘仗义疏财,把她的财政状况统统向爸妈汇报,于是他们将盒子放进了柜子,外面用老式的小铁锁锁起来。
但江舒发现,把小锁拎起来后这柜门是能够开一条缝的,而那装满钱的盒子离缝也太近了。虽然她的手塞不进去,但从厨房拿了双筷子探了进去,一夹就是一块钱。这可是技术活,缝很窄,筷子能转动的角度很小,稍一松气筷子就要掉进钱盒子里,但日夜练习熟能生巧,对江舒也不算什么。
后来她打着手电筒观察,发现硬币上面还随手放了几张五元钞票,这可是巨款了,怎奈那盒子也往里面挪了许多,用筷子是决计够不着的。
江舒一琢磨,在外面晃了半天,捡了一根软铁丝,头部折弯,绕上厚厚一层双面胶,往那钱盒子的方向一捣,再翻滚几下,见粘住后,抬起小心翼翼送到柜门缝,另一之手伸进去两个手指,就把钞票捏出来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不用为这五元巨款绞尽脑汁,轻易地得到了,轻易地被忘记了。
她打开手机一看,第一条推送的消息就是“为何歪果仁人口少?纽约千人排队跳江,现场鬼哭狼嚎似□□现场。”
千人跳江,也只能是异化的手笔。
倒霉的美利坚人民。
江舒加了平蔚的微信,想着,这下是孤军奋战了。
平蔚见到江舒时,她正站在紫藤走廊下,犹豫着要不要坐在边上的石凳子上,那凳子显然只作装饰作用,好久没人坐过,落了厚厚一层灰和零星几片叶子。她有些怕弄脏裤子,又懒不愿意站着,踌躇了半天,最终是从地上捡了一堆叶子,一一地盖在灰上,拍一拍,好像这样就干净了。
她一屁股坐下,抬眼看见平蔚,道:“过来啊,自己收拾。”
“我们家附近没有什么异常,远了也不敢走。”江舒道。
“我那里……有人死了,不知道是不是正常死亡。广场对面的居民楼下搭了白棚子,办丧礼,吹丧乐。”
“到这还算正常,然后?”
“广场上有人在跳广场舞。”平蔚补充,“就着丧乐跳。我还听见一个老太太说这歌选得好,好久没跳得这么得劲。至于别的地方,你应该在网上看到了,有很多与异化有关的新闻。这样的古怪和频繁,可评论区没有人感觉奇怪。”
“在全世界的范围都有这样的新闻。”江舒道。
二人陷入沉默。
这意味着这个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本被人依赖且信赖的秩序,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无声息地崩塌了。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江舒道。
返校后有个文化夜市的活动,安排在周三晚自习时段,基本所有学生都聚集在体育馆。
“魏忠庭刚才找你。”菱子道。
“干嘛?”
“叫你晚上等等他,今天不是文化夜市吗,估计想和你一起逛。”菱子一脸促狭的笑意。
江舒作西子捧心状:“我菱,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怎么忍心将我交于这般歹人?”她这矫揉造作的情态惹得菱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江舒眼前出现一个高大体育生的样貌。
这个学期以来,他频繁地来和自己搭话,她还以为是对菱子有些什么,毕竟喜欢菱子的男生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多的是玩欲擒故纵借道伐齐这类伎俩的,她还颇感兴趣地和他聊聊,等后来察觉到真正意思后,便索然无味了。
她没有什么你来我往的闲情雅致。
况且魏本人也给她一些不太好的直觉。别人以貌取人,江舒却有点以名取人的爱好。魏字本身有鬼气,全名又只与某位作威作福不作好事的明朝大太监仅差一字,鬼气更重,邪气更深。而其本人,也压不住名字自身的气质,反而一双眼睛酷似蛇瞳,漂亮却阴沉。
可惜没人和她有同感。众人都围着条蛇看其阳光开朗,洒脱大气。
江舒相信自己的感觉,又时常怀疑自己的感觉,许多曾被她暗自断言为恶人的最终也没有什么过错,或许魏忠庭就是其中之一,这一切不过又是她的自以为是在作祟。但到底如何,她没什么探求的欲望,只想把话说开了一了百了,各自往各自的路去。
持续了整个上午的异化渐渐平静,江舒趴在桌上,轻轻舒口气。
男生吹着口哨朝南门保安室走。
那端坐在窗户边的胖保安远远看到,忙起身从桌子底下掏出袋子。
那男生已走到窗前,笑道:“您别出来,奶茶递给我就成。”
胖保安叮嘱:“小魏啊,你最近小心点啊。你们年级的领导经常过来,就是要看有没有学生偷偷点外卖。别人的东西我都听领导的丢掉了。你的我还是偷偷藏起来的”
魏忠庭比了个“得令”的手势,笑得灿烂:“我晓得。您电话号码我都存好了,要有什么我提前和您说。”
他把奶茶袋子扯开,检查一下里面的两杯奶茶没洒,才提着走人,优哉游哉。
“江舒!”魏忠庭朝她挥手,大步迈过来。
江舒一见他手里的袋子,某知名奶茶品牌,味道和价格一样感人,忙道:“别,我减肥,我不喝啊。”
“骗谁呢?我问过白菱了。你前天还说‘哪怕胖成球滚着走路,也不会少喝一杯奶茶!’。”
菱子这厮!
“而且是七分糖,栗子,芋泥,不加啵啵,加竹叶冻。”
好家伙!这汉奸当的,卖的干干净净。
魏忠庭直接把吸管插好递过来,江舒也不能矫情地再继续推拒,但只接过来,没急着喝:“也没骗你,昨天上称胖了三斤,这不马上改主意了。”
两人边行边说些琐事,不知不觉行至僻静处,只有蛾子绕着灯罩在转。
此时文化夜市差不多开始,远处的体育馆里灯火通明,暖场的学生乐队哗啦啦的,吵啊,闹啊,整个场子估计马上就要吆喝起来。
江舒意识到四下无人,观察下魏忠庭的神色,见如往常一样,微松口气,琢磨着拒绝铺垫到什么程度才好。
这里是教师办公楼和行政楼之间的花坛,本来是晚自习的时间,不值班的老师已经走光了,又是文化夜市,留校的老师也差不多都在教学楼和体育馆那里,隔着有好一段距离。两栋楼的灯都关了,只有走廊里“安全通道”的绿光有些渗人。
“我希望是我自作多情,但你是不是……”
魏忠庭原本咬着吸管,闻言接过话头,笑道:“是什么?”
“别打岔。”江舒见状就不兜圈子了,直言:“现在高三,我没有这个心思。”
“只是因为这个吗?”
“这是主要原因。”
“你在敷衍我。”魏忠庭笃定地说。
确实是找个理由敷衍。江舒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和他条分缕析自己的心境,这感觉就像教别人怎么给自己这个苹果削皮似的。
她无法像别人一样为一场高考如痴如狂,也做不到为学习为成绩寝食难安,尽管她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危机意识。
此时所有课程已经学完,复习也有一段时间了,江舒发觉自己到了瓶颈,再怎么使劲儿也很难突破,索性就不痛不痒地维持在这个地方,反正结果未必会很差。每晚草草寻思下成绩的起伏,再斟酌下异化的走向,便无知无觉昏昏睡去了。有什么别的忧虑一直蛰伏在她心底,然而不足为外人道也。甚至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理由是什么其实不重要,结果不会改变。抱歉了。”江舒说。
她忽然联想到一个滑稽的画面,魏忠庭从口袋里掏出钱夹,一边哗哗的往外洒毛爷爷,一边喊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这情景使她在心底轻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