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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端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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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舒趴在桌子上。
高三的晚自习趴着,无论闭眼与否,都是重罪。幸而李文辉挪用了结束铃响前的最后十分钟,侃侃而谈他个人对本班班费的资金援助,中年男子的眼里一派慈祥。
可惜江舒头晕的很,实在顾不上感恩戴德。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头略一低下就开始天旋地转,蹲坑就更是难受。然而写作业也没有昂着脑袋写的,只能低一低,抬一抬,顺道感谢各科老师的大恩大德。
“我知道啊,现在这个阶段,同学们都很辛苦。但不拼一拼,哪里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有首歌怎么唱的,“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周末我自己出钱,给大家买点零食,小小放松一下。”
纵使感观上教室已经晃成海盗船了,江舒也有些震惊。她侧头拿笔戳了一下旁边的菱子,道:“葛朗台昨天中了多少彩票?税后没有五百万我是不相信的。”
菱子反而诧异:“李老师不是一直很大方吗?”
江舒脱口:“我们说的是一个李文辉?”
那个严监生和葛朗台见了都得热泪盈眶引为知己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的李文辉?
菱子皱眉,不再说话,低头继续默背历史概念。江舒领会到她的眼色,是对自己之于李文辉不甚尊重的态度感到不认同。
江舒不多盘问,低头唰唰写完一题,心下却无法停止思索。长期以来对一个人基本的感官和印象,怎么还不一致?
李文辉,本校语文老师,硕士学历。据说一开始教的创优班,班上学生都是清北的种子选手。后来调到实验班作班主任,学生致力于冲刺985,211,最后不知怎的沦落到普通班,不得不开始劝手下庸材参加春季高考,以求为年级的本科率和校长的黑头发作出卓越贡献。
其经典事迹年级内广为流传。其一便是学生补印试卷,借他办公室打印机一用。打印机是公家的,但A4纸确实是他个人财产,四五个学生,十来张纸,他在班里演讲了二十来分钟,大旨是这年头挣钱辛苦,要求学生打印自带纸张。
老师自然不能被强迫奉献,但十张纸的道德绑架确实不算不堪重负。如果这样的的人都叫“一直大方”,那江舒大可自认救苦救难活神仙了。
不妙的是,李文辉的异常勾起了最近以来一直被她忽略的异样感受。
比如,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路上,外墙壁的“哈佛红”似乎一夜之间褪了色。
比如,夏天的金丝桃却在深秋之际开花。香樟的绿叶居然被秋风扫落。
比如,洗手池流出的水,好像比以前烫了三分。
江舒不是粗心的人,但现在她太忙了,无心探究这物理世界发生怎样变化,反正课照上,试照考,吃照吃,睡照睡,一切等到高考结束,生活才重新开始。
但那微妙的不详已然缠绕心间。
铃声响起,同学噼里啪啦开始收拾东西,要么回家,要么回宿舍。江舒往后一靠,把书随便往包里一划拉,状似不经意地说:“不知道李文辉给我们买什么好吃的。他上次买的什么?我都忘记了。”
菱子已经背好了书包,笑道:“欸?我也记不清。是棒棒糖还是什么的吧。”
“堂堂高中生才不吃棒棒糖。”
“不吃给我啊。走了,再见。”菱子摆摆手。
江舒说:“再见。”看着她高挑纤细的身影离开,又补充道:“注意安全。”
江舒做事磨蹭,直到值日生扫完了教室准备开紫外线灯了,才拉上书包拉链走人,又发现水杯忘了,不得不折返回去在荧光紫色的教室里迅速拎起水杯然后跑路。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皎洁。一班门前花坛里的金丝桃开得旺盛,生命力热烈过了头,花茎便撑不住花瓣,于是纷纷洒洒地上落了金黄的一片,而风却若有深意地送来晚秋的凉意。
生物老师曾提过这花一嘴,那时他穿的是短袖,下配撞色大裤衩。
江舒知道,有什么变了。至于变的是她自己还是外界,这变化是唯物还是唯心,尚待研究。她趴在宿舍的床上画了一张统计表,一列标时间,一列写现象,一列写备注分析。仔细想了想,在表的上方题了标题——“异化”。
此时浴室传来舍友的声音:“江舒,别卷了,赶紧来洗澡。”
菱子到教室时,天才蒙蒙亮。
按下时隐时现的困意,她把书包挂在课桌侧边挂钩上,抽出生物笔记,一边啃饭团一边轻轻地背。过道时有人走过,衣物刮擦书包发出声响,她尽力使自己听不到它。直到早读的预备铃响起,班上人已经到了一大半。她往旁边的座位一瞥,课本卷子乱得生气勃勃,而人还迟迟未到。
李文辉马上就要来逮迟到的人了。幸而江舒的踩点到班少有失利,今天也概莫能外。
进门时,晨光给她描个边。她生的瘦削,与背后鼓鼓囊囊的书包极不相称,走路的姿态也绝不算挺拔,甚至顺从地被书包压弯些腰。进门后先瞧一眼时钟,见没迟到,便笑一下。走路时她不笑,眼睛水蒙蒙的,似乎处于茫然的状态。
江舒到座位,书包往椅子上一丢,自侧袋拉出水杯往桌上一放,对菱子道一句:“早上好啊。”
菱子对上她深棕色的眼珠。
“上次校长早上来查,一楼四个班就我们班座位空了一大半,门口垃圾满了,纸团掉在外面值日生也不倒掉,给校长留下了恶劣的印象……”李文辉日常痛心疾首
然而下方和声寥寥,想学的在背书,不想学的撑着头补觉。江舒昨夜好梦,今天神清气爽,由于异化的缘故,对李文辉多了些上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昨天诡异的慈爱了无影踪,一张黑脸还是熟悉的味道。
还是那个李文辉。
江舒看着他故作不经意地把话题转到昨天的允诺上,东扯旗子西敲大鼓宣布撤回,像是昨晚被老婆扯了耳朵,或者风把彩票吹飞了。
“此消息二十四小时内可撤回。亲爱的用户李文辉,您的消息已经成功撤回。再见。”江舒对菱子笑道。
菱子也笑:“为了提升用户体验,延长撤销时间。”她无意间瞥到江舒敞开的书包,一本紫色封面的硬皮书露出一角。高三学生对任何教科书及辅导书都可如数家珍,眼前这本显然不再前面二者之列。
“这什么书?”
江舒拿出来递过去:“玛蒂尔达的紫色原野。”
菱子翻了翻,页数不多,大多是图画,自然田园风,常见一个穿花格子裙子的女孩面孔,脸颊两坨腮红。“讲的什么?”
“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小姑娘逃离纽约的故事。”江舒道。她把书翻到某一页,念:“我向上天询问,生活为何会如此痛苦。他以沉默回应我。我的妈妈说,我不是上天的孩子……”
“然后呢?”
“然后英语老师走进了门,说,该死的李文辉,怎么占用我早读的时间上班会。”
菱子抬头,此时李文辉已讷讷退出教室,而Mrs.Meng利落地把粉色LV手包丢在讲台上,目光炯炯扫视着清晨困倦的学生:“打起精神来!”
于是此起彼伏的读书声响起。
好一个没精打采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