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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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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前,是程初第二次回乡下,第一次还是因为回老家过年领红包。这一次是因为程父程母要出国办事,索性把程初直接送到了乡下让外婆照顾。
那天她穿着她最好看的裙子从车上下来,崭新的小皮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她皱了皱眉头,想回到车上,但是又被程母往前一推。对面有个大姐姐,头发后盘着一条粗粗的麻花辫。
亚麻色的确良布有一些透,白皙的锁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走过来对着程母说了一句:“姐姐。”然后从程母身边牵过了程初的手。
沈云禾的手心很冷,但是有汗所以有点湿漉漉的,程初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挣脱着放开了,却看见程母程父已经开着车离开。
“爸爸妈妈!你们去哪里啊!”小程初也顾不得地上有泥巴会弄脏自己的小皮鞋,拼命跑着去追那个已经驶离的车。
程母从车中探出头,一脸解放了的样子:“乖宝宝好好和小姨一起玩,玩够了爸爸妈妈就会来接你。”
小程初知道,追是没用了。索性停了下来,慢慢看着车子的远离,直至成为一个小点然后消失在烈日下。沈云禾走上前来再次牵住程初的手,顺势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荔枝。程初咬了一口汁水都爆出来了,流了一下巴。
“小侄女,走吧,屋里凉快。”
其实到现在程初也不愿唤沈云禾小姨,毕竟沈云禾面貌实在太能抗住岁月,但辈分实打实的立在那儿,她也只好在人前规矩地喊一声小姨。
人后,也难得有一声阿云。
被沈云禾送回家后,程初望着天花板,只觉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嗡嗡作响。短短一天发生的事她感觉可以比得上一年,她只觉内心落寞,想要人陪着她。
但还是自己在家里封闭了大半月,想理清思绪却越理越乱。父母打着电话来她也只说没事只是想自己呆一呆,考虑一下之后该做什么,其他却闭口不谈。
算了,还不如自己去买醉。
程初从车库中出来,一脚油门踩到最大,轰隆隆的油缸声属实有点扰民,但她只觉得刺激,前所未有的刺激。既然已经不是为人师表,没有什么身份的约束,那为什么不更潇洒自在一点。
去你妈的世俗。
程初属于喝不醉类型的人,千杯不倒。烈酒灌入喉之后,她越喝越清醒,内心深处的想的人却还是个模糊的背影,是余婧吗?盘着头发的女人离她太远太远,想看却看不清。
周围嘈杂的声音让她感觉坐立难安,多久才会看到终点?
程初很确信,今年24岁的她,再一次迷茫了。上一次还是初中因为考了个年级三百名。已经出社会两年的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当时那种看不清未来的感官。
未来是什么,她一直存在,但从未真正到来。哪些人又会在未来里。这一刻她心里想的不是父母,也不是余婧或者沈云禾,她只想着她自己。程初只爱自己罢了。
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利己主义者,在有一丁点对自己不好的因素出现,她会非常迅速的斩断因素,扼杀在摇篮里,若不能,便一脚踢开别人保全自身。
余婧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被一脚踢开的,被抛弃的,被随手一扔的,余婧。
手机屏幕一直在亮,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程初愣了一下,拿起手机走出酒吧接了起来。
果然,是余婧。
“你在xx酒吧对不对。”余婧再没有了之前那般意气风发的劲头,而是微微发着抖的声音,祈求着主人原谅的最忠诚的奴仆。
但是换来的却是程初的沉默,换来的是程初的漠然冷淡,以及余婧看不到的毫不关心的眼神。
“我听小鱼说了,她在这边看到了你。我现在正在往这边赶。”其实她也不确定程初到底是不是在那里,她也只是听朋友说,好像是程初,趁着父母外出出差,她从家里躲过监控溜了出来,连打电话用的这个手机号,还是和司机借的,程初已经把余婧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
程初拨了一下头发,摘下眼镜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她有点酒精上头,身心都很累。她不太想见到余婧,见到了能怎么办呢?和她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虽然结束的很草率,不过我们依旧已经结束了。这段还没开始的背德的恋情就去他妈的吧。
但可能吗?程初不是这样的性格,她永远会对身边在乎的人温柔,哪怕是已经结束了的余婧,她也不舍得说狠话。沉默良久她才开口:“余婧,你别来了。如果你再这样,我会告诉你的父母。”
“那你去告诉他们啊?程初我真的不想去在乎那么多了,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天就是要见到你。”余婧深吸口气,彷佛做了很大的决定,铁了心要见到程初,“如果你不让我见你,我今天就随便在酒吧找个男人睡觉!”
这句话一出连司机都吓了一跳,眼神不自觉地朝后视镜望去,大声的劝阻着程初:“感情的事两个人好商量嘛!千万不能作贱自己啊!你就见她一面吧!”
程初其实不知道余婧做不做得出来这种事,不过万一她就有那么疯呢,那愧疚的还会是自己。
“我就在门口。”随即挂断电话。
司机很稳当的把车停在了路边,余婧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程初,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裙,耳朵上的坠子明晃晃的刺得余婧心脏疼。
对于余婧来说,程初是玫瑰藤蔓上的尖刺,玫瑰长满了她的心脏包裹住了每一寸,每一寸的刺都扎得她生疼。她怎么能容忍这个人在夏天还没结束时就消失。
穿过人群,余婧扑过去就抱住了程初,挂在她的脖子上,把头埋得很深。程初感觉到湿热的泪浸透着她的衣服,但她如同木头一样杵着不做出任何反应。
“为什么要拉黑我啊,不是说事情都解决了吗?难道就是把我们的关系解决就连解决吗?我才回家给你发消息就发不出去了,我从家里回到学校你就不在了,你干嘛躲我啊。”
少女的抽泣的眼泪是天空中的小雨,慢慢地砸在程初的身上,一点一点越来越沉重。或许是余婧哭的太伤心了使程初有些动摇,她缓缓抬手轻拍着余婧的背。
“在吹风,回去再说吧。”
听到这句话,余婧的眼睛立马明亮起来,她知道程初说的回去,是回她的家。
叫了代驾,程初和余婧两人坐在后排,沉默震耳欲聋。程初打开窗,靠在车窗上,风吹过她的额头,她有点晕乎乎的,半眯着眼睛享受着即将消失的片刻宁静。
已经是凌晨了,但周围草丛里的虫叫依旧很热闹,程初走在前面余婧则怯怯地跟在后面。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保持者一点距离,谁也没有加快或者放慢。
中间是银河,两侧是落寞。
回到家里程初没有像以前那样替余婧换好家居鞋,而是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躺着。她真的好累,为什么在她身边围绕的都是些这样的琐事,她真的很需要一个完全放松的环境。
“阿初,你为什么变这样了。”
变哪样?程初觉得很疑惑,她什么时候变过,自己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她微微抬头,皱着眉看着余婧:“你别想太多。”
“我没有想太多。”余婧自己换好鞋子走过来坐在程初的侧边沙发,始终保持着距离,“阿初你原先不和我在一起你也没有这么冷淡,你也会笑嘻嘻的和我说话。可是你现在呢,看见我就想看见扫把星一样。”
她还真是会找形容词,扫把星…程初倒没有觉得她是扫把星,只是有点不分轻重的粘人罢了。“既然都这样了,我的态度你应该也很明白了对不对?成年人的世界不需要把很多事情说得那么明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好好的过自己原本的生活给对方留体面呢?余婧,你这样不好。”
程初始终用很耐心的语气在给余婧诉说,她不曾也不会对余婧说重话,只是对她的喜欢的小小尊重。
余婧从包里摸出一包烟,还是不太熟练的叼在嘴里点燃吸入。她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不过都不重要了,换做以前程初肯定会制止她告诉她不要这样,不过这不是以前,她要怎么做只要不妨碍自己都不关自己事了。余婧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一句,仿佛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程初,我已经是大人了。”
前不久才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成了真正的大人。但是程初不会管她多少岁,在她看来余婧就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无理取闹谁会真正放在心上呢。
程初换了个姿势继续躺在沙发上,墨一般的头发垂落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婴儿般的直睫透过光影印在皮肤上,她多漂亮啊。是瀑布下的紫罗兰,阿波罗手炬中的圣火,是蝴蝶,是触碰不到的爱人。
余婧看的发愣,上前轻轻地替她摘下眼镜,把挡住脸颊的头发拨到她耳后,然后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程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任何一点声音在此时发出来,都是不合时宜的破坏美景。
窗外狂风停止时,树叶没了沙沙响,一切都安静下来时,程初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喉头滚动,脸颊发红,莫名口干舌燥,连眼神都迷离了起来。伊甸园中,毒蛇递上的那颗禁果,就是她。
“我要离开这儿了。”程初起身,眼神里再没了燥热,冰倩倩的,“我们别见面了。”
那夜过后,程初真的没有再听到一丝一毫余婧的消息。她没有甩开“累赘”似的轻松,也没有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缺失。仿佛生活依旧是平常状态,只不过不用工作了,也没有去认识过以前画室中的人。
就让这些东西全部没发生过吧,简单的和以前画室的人依依道过别后,便全部拉黑。不要再让这些事困住自己了。原本,就应该是自由的。
夏天太热了,小程初穿着的漂亮的红裙子没一会儿就被汗打湿了,黏糊糊的感觉使她坐立难安。沈云禾倒是心思细,一下就发现了,走进里屋翻箱倒柜的拿出一件宽宽松松的背心,出来就麻利的脱掉程初的裙子给她套上。长长的衣服也没遮住程初的膝盖,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她开心的甩起了脚。
“姐姐我有点想吃雪糕。”
“走啊!不过去买雪糕要走好一会儿的路呢。”沈云禾喜欢这个侄女得不得了,任她怎么叫她都不介意,哪怕是乱了辈分。
一路上程初都很乖,穿着好看的小皮鞋,走在新修的小路上,啪嗒啪嗒响。沈云禾逗逗她:“小阿初的鞋子真好看呀,真亮堂,可以脱下来给我穿吗?”
脱下来,她才不要脱下来,急忙摇着头:“不要不要!我不要脱下来!不要不要!”说罢便挣脱沈云禾的手,向前跑去。
前面是个小坡,沈云禾急得大喊让她停下,程初就跟个小牛一样不管不顾往前冲,然后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
沈云禾连忙跑过去抱起程初,小娃娃的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皮,冒着晶莹莹的小血珠,粉红的嫩肉也裸露在外面。小朋友的神经可能慢一点,程初摔下去时还一点反应都没有,被沈云禾抱起来的时候却止不住大哭。
哭的小脸蛋都花了,鼻涕泡泡一个接一个的冒,可给沈云禾吓坏了。
“都是小姨不好,小姨不该逗你,乖宝宝别哭了小姨等会儿回去拿锄头把这块地敲烂!谁让它绊着我们小阿初了!”
虽然这一套说辞很假,不过对于小朋友确实有用,程初由放声大哭变成了小声抽泣。趴在沈云禾的肩上,鼻涕眼泪都浸湿了沈云禾的衣衫。
“我还是想吃雪糕。”
那天的夕阳很红,印得程初的脸蛋也很红,哭过的眼睛肿的像个小核桃,不过那天的雪糕真的很好吃。
因为膝盖有伤不方便走路,沈云禾便天天背着程初,还专门让家里老人用竹片编制了一个小背篓,程初就坐在小背篓里,沈云禾背着她到处玩。去赶集去上山,去摘果子,走到哪背到哪。邻居们看见也乐个开心,她们俩感情真好。
找了个太阳不是那么毒辣的天气,沈云禾背着程初去山上找野花,起因是因为程初在集市上看见有小姑娘头上戴着用花编的花环戴在耳朵上的坠子,小姑娘都爱美,她看见喜欢的不得了。吵着要沈云禾也给她编一个,不然就生闷气。
沈云禾实在惯着这个小侄女,找了个舒爽的天气就背着程初去摘花了。其实程初早就可以自己走路了,但她偏不,就要沈云禾背着,如果不是沈云禾逗她她也不会摔倒了。
沈云禾把摘的花拿来放在一起慢慢编,程初就坐在小背篓里睡大觉,迷迷糊糊看见沈云禾好像被花杆上的刺刺伤了手,但她太困了,眼睛一闭继续睡。
等到睡醒时,程初已经替她编好了花环了,还有耳坠子。沈云禾把花环戴在程初的头上,耳坠子挂在程初的小耳朵上。揉了揉程初的脸,让她清醒点。
“回家吃饭,睡醒了你肯定饿。”
程初拿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看着头上的花环,问沈云禾:“阿云我好看吗?”
“好看怎么不好看。”
“我是不是比新娘子还美啊?”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应该就是新娘子了吧,如果比新娘子还美那可真的是太漂亮啦!
“你比镇上所有的新娘子都还美。”
“阿云见过镇上所有的新娘子吗?”
“见过啊,家家户户结婚都要去贺礼的,我都见过,她们都没有小阿初漂亮。小阿初以后是最美的新娘子。”
程初看着天边的晚霞,思绪飘了老远老远,拉都拉不回来了。等回过神时已经快到家门口了,门口的小狗摇着尾巴过来欢迎她们回家了。
“那以后我当新娘子阿云当新郎官好不好?”
“为什么要阿云当新郎官啊?”家里老人笑眯眯的,逗着回来的两个小姑娘。
程初认真的回答着,眼神中透露着坚毅,随即舒展开笑盈盈的:“因为没有谁会比阿云好啦!”
一梦醒来,程初脸颊已经挂满了泪水,为什么没人告诉她呢,这些记忆。
出了车祸之后,程初的记忆就缺失了一部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她都有零星碎片,但是唯独沈云禾,一丁一点都没有。
在那些缺失了记忆的时间里,在后来与沈云禾碰面时自己那种漠不关己毫不在乎的态度,沈云禾心里会怎么想呢?她会怪罪自己的冷淡吗?她会怪罪自己的毫无反应吗?她会在之后的日日夜夜里加深对自己的厌恶吗?
可是她分明没有怪过自己。她依旧是沈云禾,依旧是十多年前的沈云禾,但是程初早就不是小阿初了。
程初走到沈云禾上班的那个餐馆,等待着沈云禾从店里走出来。
沈云禾出来看见程初时很吃惊,毕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程初了,却突然在自己上班的地方看到了她。
“大侄女你在这儿做什么?遇到什么事了吗?”
程初头埋得很低,她看着沈云禾那双很老旧却被擦的很亮堂的小皮鞋,想起很多年前沈云禾问她可不可以把鞋子给她穿。
抬起头来,眼眶已经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泪水仿佛已经快要夺眶。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程初往前一倾,把头轻轻靠在了沈云禾肩上,声音已经抖得没办法正常说话了,“阿云…”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声呼唤中烟消云散,思绪被猛地拉回了那个夏日。沈云禾释怀的笑了一声。轻轻拍着程初的背,她很瘦,摸上去全是凸出来的骨头。
“我们小阿初居然想起来了啊。”
今日的晚霞和那日的一样,但是她们再也不是当初的小孩子和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