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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黑暗的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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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小时后,我心事重重地降落在达喀尔。
  工会代表在机场出口接我。人群中一水的外国面孔,只有他一个是熟悉的中国脸,让我觉得分外亲切。
  “小夏是吧,来来来,车停外面了。我叫齐国庆,叫我老齐,或者齐工都行。”
  老齐和我爸看起来年纪不相上下。他穿着一件洗得起球的短外套,头发一看就是自己剪的,剪得参差不齐。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额头的皱纹、鬓间的白发,几乎要泪流满面。如果我爸现在还活着,他是不是也在达喀尔晒出了深重的皱纹、为我操劳而长出了白发?
  老齐看我嘴唇紧抿、眼眶湿润,便立刻岔开话题:“我带你去酒店,咱先把行李放下。明天才跟锐兴官方代表谈,今天叔叔开车带你逛逛玫瑰湖吧。要么叔叔带你去吃烤肉?这破地方没啥好吃的,但肉是真的新鲜,都是放养的!我儿子来时可喜欢了——”
  他说到一半,突然失声,清了清嗓子,颇为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了一边,不敢再看我。
  我知道,他也和我爸一样,是为了在国内的家人,才来到非洲打工的。这里气候恶劣、饮食匮乏,就连剪头发都要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工友之间互相帮助。
  辛苦到头,只为了多赚几个钱,让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摇摇头打断自己的思绪。
  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我怎么能责怪老齐还拥有幸福的人生呢?
  我扯出一个笑:“是吗?我喜欢吃烤肉啊!我爸以前打电话也老说,这边没好吃的,唯独就是那个木签子烤羊腿,巨好吃。”
  老齐见我主动提到了我爸,边开车边揉眼睛,好像眼睛进沙子了似的。
  “夏工啊,是个好人。我这头发还是夏工给剪的呢……我和你们也算是老乡了,我是苏北那边的。夏工比我早来仨月,睡我下铺。没想到……这人说走就走了……以后我喝个酒都没伴了!”
  老齐在达喀尔城郊暴土扬尘的高速公路上,放声大哭。他大概已经压抑好多天了。在锐兴的工人宿舍,不能把这事搬到台面上说,今天总算遇到一个知情人,可以一吐为快。
  老齐哭了一路,等到酒店时,眼睛红红的还非要抢着替我提行李。
  进了房间,老齐从他的双肩包里掏出个布袋:“你爸留给你的。”
  我打开布袋子,里头是一块老式腕表、一张黑色卡片、还有一个钱夹子。
  腕表是我妈生前戴了半辈子的,是我爸追她时花了六个月工资买的定情信物。钱夹子是我给我爸买的五十岁生日礼物,里头还装着我们的微缩合影。
  可那张黑色卡片我不认识。
  见我踌躇的样子,老齐道:“夏工还有别的行李,不止这些。这个袋子是他放宿舍抽屉的,我就顺便给你拿来了。我们剩下的行李统一放在集团那边了,可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底气:“可能要等你跟集团谈好怎么处理这事,他们才会让你拿到夏工的遗物了。这帮混蛋!”
  我问:“这张黑卡,您看着眼熟吗?是工厂的饭卡或者洗澡卡吗?”
  老齐摇头:“没见过啊。不过你爸特意放宿舍抽屉的,说明很重要啊。我们抽屉就那么老大,只有最贵重的东西才放里头。”
  我微微攒眉,略一思索,将黑卡放进自己的夹克内兜,把妈妈的腕表戴在手上,然后就跟着老齐去吃烤肉了。
  吃烤肉的餐馆是个专门为游客开的餐馆,就坐落在达喀尔最著名的玫瑰湖边。
  玫瑰湖名字好听,可湖水却浑浊不堪,再加上今天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让整个场面更显得压抑。
  老齐点了一桌子菜,他自己却没怎么动,吃到一半有工厂那边的电话打来,他抱歉地笑笑,一路小跑出去接电话。
  我啃着鲜嫩多汁的烤肉,望着波澜不惊的陌生湖泊,难以置信我几天前还在美国加州的奶茶店打工,还在烦忧转学录取迟迟不到,还在设想晚饭吃火鸡面还是麻辣烫。
  一夜之间,人生倾覆,说得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第二天上午十点,工会律师陪我来到霍氏集团锐兴科技分公司总部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位于达喀尔市区最繁华的地段,跟联合国驻塞内加尔总部共享同一栋楼。只不过联合国占了一到十层,他们则是十一和十二层。
  办公室的走廊铺了深色地毯,走在上面行色匆匆的非洲白领们,看起来和加州或者国内的白领,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在室内工作,已经是达喀尔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了。不像我爸他们住的工厂员工宿舍,都是临时搭建起的板房,四面漏风,有时我跟他打电话,都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他却偏说是同事吹头发的电吹风声。
  我也就假装被他骗到。
  “这位就是小夏同学吧,坐,别客气啊,咱们中国人在这边都不容易。”
  我一走进办公室,一个看起来三十多的中年男人便从办公桌前抬了抬眼,冲我招招手。
  好像我是他的宠物狗。
  我冷冷道:“你哪位?”
  中年男人身边、一排中国律师中一个姿色格外艳丽的女人立刻跳出来赔笑道:“噢,还没给大家介绍呢,这是霍氏集团锐兴科技分公司的法人代表,霍明德。”
  这就是霍铭非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了。
  这霍明德长得跟霍铭非没有半点相似。
  霍铭非面皮白净、五官挺拔、眉眼间更是如星如雾,在人群中耀眼得教人错不开双目。
  而这霍明德则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中年男人,除了身材保养得好一些,衣服穿的都是带logo的大牌外,那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恨不得将油腻二字刻在脸上。
  看样子是多年钻研人心算计的老油条了。
  我嗤之以鼻:“我不是你同学,别跟我套近乎。你是不是中国人还不好说呢。”
  我记得霍铭非跟我提起过,他哥和他爸早就换了国籍,宁可跪着给美国人当孙子,也不要那红皮的中国护照了。
  霍明德骤然拍桌起身,走近几步打量我。我毫不畏惧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伸出手来:“夏先生是吧,幸会。”
  我便也伸出手来。
  他似乎很惊讶我居然会跟害死自己父亲的集团代表握手,可办公室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他此刻也不好缩回去,便郑重地同我握了手。
  双方落座。
  霍氏集团那边,霍明德带着一班中国律师,一水的西装领带和擦得锃亮的皮鞋。
  而我这边,只有我自己和一位律师。
  他还是工会的工友们在我爸出事后发起临时捐款、筹钱替我在达喀尔本地雇佣的,名叫贾梅尔,刚从法学院毕业。
  我穿着我爸在达喀尔集市给我买的阿迪巴斯四道杠运动服,而贾梅尔穿着举全家之力给他缝缝补补的、遗传自爸爸的二手西装。
  从气势上,就逊了三成。
  霍明德坐下之后,打量了我们一番,果然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
  他示意女律师给我们倒茶,再开口时连语气都和缓了许多。
  “夏先生啊,我知道你的。三年前江苏省青少年科研发明大赛,决赛在苏州办的,是我们集团资助的。你当时参加了对吧?”
  “对。霍先生贵人多忘事,我父亲当时也在。他来决赛现场给我送东西,你们的人半百刁难,不让他进。”
  “哟!那可真不应该!”霍明德一拍脑门,假装遗憾,“他来给你送什么东西啊?真是个好父亲!”
  “送你人头。”
  我话一出口,锐兴办公室静得落针可闻。
  霍明德先是惊讶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然后又被气得额头青筋毕露:“你是霍铭非派来的吧?我就知道!你们在苏州就认识了,是不是!那时你的项目能进决赛还是霍铭非亲自吩咐的!说,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我惊得措不及防,手中茶杯一晃,里头的茶全部泼洒在地毯上。霍铭非当时也在苏州?我的项目海报在决赛那天下午被临时提到第一排第一位,是他的决定?
  我不想在霍明德面前露出破绽,只得一味地低头,凝视地毯上的茶污。
  霍铭非……苏州……我爸……我已经想到了对策。
  “没事没事,夏先生你坐,我找人来拖。”那女律师边扯了几张纸巾安慰我,边风驰电掣去外头叫清洁工了。
  在有清洁工这个外人在场时,霍明德坚持一言不发。
  我于是也趁机扭头看向窗外。与十一层办公室平行的地方,刚好是对面一栋居民楼的天台。阳光下,风轻轻吹起平凡人家的衣服袜子。
  等清洁工走了,霍明德依然在以探寻的眼光打量着我。
  我沉着地从夹克内兜里掏出我爸遗物中那张黑卡:“我跟霍铭非没有关系。但是我爸……好像认识他。”
  霍明德身边有个司机样的中年人立刻凑在他耳边嘟囔:“这不是二少爷的瑞银卡……”
  我把那张黑卡对准窗外。阳光透过卡面,那里原本一片漆黑的地方便照出了透明卡身中刻的卡主名字:Mingfei Huo。
  那是霍铭非的卡。
  我倾身凑到霍明德眼前:“想搞掉霍铭非就把你律师请出去,咱俩单独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