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难置信 ...
-
天和三十二年,秋。
夜深沉。
醉意浓。
“总不会是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吧?瞧着却也不像呢……”
被那位十九姨娘扫了酒兴的萧忠珺与她作别以后,就独自向着自己所居住的庭院走去。
萧忠珺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无奈酒劲上头,愈发觉得有些头昏脑涨,索性先行作罢,不再去想。
左右以后遇着的时间还多,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
回到房中,照料萧忠珺起居的四个丫头都已然在厢房睡得熟了。
萧忠珺素性独立,不喜人跟随伺候。
当初在边疆随父驻守的那几年,身边没有女眷,萧将军只给她在当地雇了两个洒扫庭院和烧火做饭的粗使婆子,萧忠珺倒也乐得自在清闲。
赶到萧将军受封县公解甲归田,回到老家以后,元国皇帝应许他大兴土木修建的宅院也早已建好,他还特意单独给萧忠珺留了一个独门独院的闺房住所,便张罗着为萧忠珺置办了十几二十个丫鬟小子在身边使唤。
回家以后,每次出了闺房的院门,萧忠珺的身后就能跟着一长串儿的尾巴,什么捧马扎的,捧果盘的,提水壶的,打阳伞的,拎痰盂的,乱七八糟的乌泱泱闹哄哄的跟了一大片。
第二天萧忠珺就受不了了,让萧老县公把她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打发去了别家的院子去伺候,自己身边只留了四个岁数不大的小丫头。
每逢萧老县公的新朋旧友带着礼物上门拜访,管家把送来的礼物分给后院的各家,萧忠珺自己一向不留,只把那些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新奇物件都平分给了她院里的那四个小丫头。
这般相处的久了,萧忠珺心里也把那几个小丫头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那些小丫头也是,明面上管她叫大小姐,私底下关起门来,也是阿玉姐姐长,阿玉姐姐短地这般叫得亲切。
后来她们渐渐知道萧忠珺喜欢独来独往,萧忠珺也心疼她们为奴为婢活着辛苦,便嘱咐她们晚间关门熄灯以后不消值夜伺候,只管各自睡去便可。
一开始那些小丫头还战战兢兢地不怎么敢,时间长了,加之无事发生,她们便也承其好意地这般照做了。
*
萧忠珺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来到卧房的圆桌旁边,摸索着找到了打火石,点燃了桌上放着的一盏小油灯。
星点的灯火顷刻间把偌大的房间照映得一片昏黄。
萧忠珺扶着桌子长出了一口气,翻起茶碗倒了一盏茶喝下。
她单手撑着额头,坐在桌旁略作缓和,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就站起身来,走到了床边的梳妆台前。
萧忠珺素来不施粉黛,梳妆台上没有胭脂水粉那些东西,只有大大小小的一些盒子,用来收纳那些萧老县公赏赐的一应首饰、摆件、玉佩和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忠珺拉出最底下的抽屉,拾起里面放着的一个锦囊,将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放在手上细细端详。
昔年回忆顷刻间涌上心头——
“十年了……”
往事历历在目。
萧忠珺眼眶顿觉酸涩。
“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那一只金色的翅膀,“乌伦姐姐……也不知道,你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又恋恋不舍地看了许久,萧忠珺这才意犹未尽地把那一只金鹰翅膀重新仔细地收了回去放好。
醉意更甚。
她起身回去吹灭灯火,慢吞吞地回到床边,蹬掉短靴,胡乱地挣过被子,就这般和衣睡在了床上。
“十年了……不知不觉,竟已过去十年了……”
萧忠珺梦中呢喃。
有泪没入鬓发。
*
一觉睡的深沉。
第二天晨起练功已毕,萧忠珺洗漱完了,照例去往萧老县公跟前请安。
因着萧老县公新得娇娘,后院里各房各院的姨娘们腿脚也比以往更为勤快了些,早早地就各自穿红挂绿,涂脂抹粉,披挂整齐,花枝招展地去往萧老县公的跟前。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萧老县公治家有方,家宅和谐,明眼人却是一看便知,这些姨太太分明是来萧老县公的眼前争奇斗艳,兼着刺探敌情来的。
明着请安,暗着较劲。
萧老县公后院的姨太太确是为数不少的,可这些姨太太服侍的老爷却只有一个。
便算是刨去专宠的谁个,一人摊上一天,排着队来,等到萧老县公雨露均沾都要排上大半个月。
这下好了,又来一个。
更不用说图着新鲜劲儿,萧老县公八成又得专宠她至少十天半个月的。
本来有些不大会来事儿的姨娘就个把月的捞不着伺候萧老县公一遭,这下倒好,更捞不着了……
*
萧忠珺来到中庭附近,便看见已有不少姨娘和兄弟姐妹前去给萧老县公请过了安往回走了。
在廊下往厅堂去的方向,萧忠珺恰恰好与回程的那位新晋的十九姨娘打了个照面。
“玉儿,好巧。”盛姨娘笑着与萧忠珺搭话。
萧忠珺只是礼数周到的躬了躬身,就从盛姨娘的身旁越过,径直向萧老县公起居的厅堂走去。
盛姨娘站在廊下,半回着身子偷眼去瞧萧忠珺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充盈着希冀,似乎是在期待着萧忠珺回头。
她期待着萧忠珺能够回头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只是她的希望终究在萧忠珺转过墙根的时候落空了。
萧忠珺没有回头。
盛姨娘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神情落寞地转过身子,似乎是难受吃痛的样子,紧紧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她游魂似的撑着身形往回走。
直至远离喧嚣,来到无人之地,她才停下脚步,伸手扶着近旁的立柱,缓缓地将身子倚靠过去,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只是出了这一口气后,她似乎更加难受了。
她抬手捂住心口,蹙着眉头大口地喘息了好久,才好歹缓和了些许。
她低眉察看了一下四周,确定了周遭无人以后,才将手掌探入衣襟,小心翼翼地摸出了一个针脚细腻的荷包。
她颤抖着指尖从里面取出一只绀青色的缠丝剑穗,紧紧地攥在手中。
“你不记得我了……”盛清菊双眼失焦,迷离地看向前方。
她痴痴然地喃喃低语,“……你,怎就不记得我了……”
她通红着眼圈,将脸庞贴近那个绀青色的缠丝剑穗,轻轻地蹭了一蹭,就像是小心翼翼却又情意缠绵地贴近自己爱侣的手掌……
一滴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隐入了纤长紧密的丝穗之中。
“玉儿姐姐……”
她哽咽出声。
*
萧忠珺一路行至萧老县公的主屋。
不知为何,她的太阳穴隐隐有些胀痛。
“怕不是方才路上闻着太多庸脂俗粉的味道给顶着了……”萧忠珺揉了揉鼻子,抬脚跨过了门槛。
入门就看见好几个下人在那里紧锣密鼓地伺候着萧老县公喝茶。
模样有些好笑。
萧忠珺觉得解甲归田,远离战场以后的父亲,愈发与那些乡绅一样了。
瞧瞧,这都沾染了些什么纨绔子弟的习气。
罢了,谁让她的父亲是阵前半死生,身负着累累战功的将军呢。
萧忠珺不动声色地收了心思,抱拳对萧老县公行礼请安。
见是自己最为爱重的大女儿来了,萧老县公连忙拍了拍坐在自己左手边吃着点心喝着茶的嫡长子萧忠国让位,伸手招呼萧忠珺过去坐下。
萧忠国吃得腮帮子鼓鼓,像只大哈蟆似的。
他也顾不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忙不迭地就给萧忠珺倒地方,一边让座还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嘎姐里块强强,上姨狼捉朵减心阔火七了!(大姐你快尝尝,盛姨娘做的点心可好吃了!)”
“食不言,寝不语。这么大的孩子了,没个形状。”萧忠珺笑着坐下,为萧忠国斟满一盏青锋茶。
萧忠国抱着茶盏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把点心送了下去,大喘了一口气说:“因为好吃嘛!你快尝尝!”
萧忠国忙不迭地给萧忠珺倒茶。
“嗯,我尝尝。”萧忠珺微一点头,对父亲萧老县公赔了个小心,就伸手去拿眼前桌上的茶点。
“玉娘啊,你盛姨娘的手艺属实不错……——
天没亮就起来忙活……——
尝尝……——
挺好吃的……——
你弟弟吃了好几个……——”
萧老县公坐的明明离萧忠珺很近,但是他的声音却似乎很远,远到萧忠珺几乎快要听不见。
……
“小妹妹,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这两样茶点都是我自己爱吃的。绿豆糕清热去火,枣花酥能解茶水苦涩,配着茶吃是再好不过的了。——喏,你尝尝呢。”
“嗯,多谢萧公子了……”
……谢萧公子了……萧公子了……公子了……
萧忠珺顿觉天旋地转,耳中蜂鸣。
她煞白着脸色,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大姐?!”
“玉娘,怎么了这是?”
身旁传来了萧忠国和萧老县公关切的声音。
萧忠珺说:“……我不大好。许是方才练功时岔了气,肚子有些疼。——父亲,阿国,你们慢用。”
萧忠国吓得直咋呼:“啊!那大姐你快些回去躺躺!——奶娘!你快去送送她!”
“……不用。”萧忠珺摆了摆手,“岔气而已,回去躺会儿就好了,我又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小丫头。”
萧老县公伸手拦住了萧忠国的奶娘,对萧忠珺嘱咐道:“那行吧,玉娘,你回去仔细些,当心别崴了。”
“好。”萧忠珺点头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