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第 45 章 ...
-
天还没亮透,马厩里就飘着股干草混着马粪的酸腐味。烟奴是被老黑马的响鼻惊醒的,他睁开眼,见王硕还蜷在干草堆里,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嘟囔着听不懂的梦话,多半又是在愁钱。烟奴没叫醒他,悄悄起身,拿起墙角那把缺了口的镰刀——昨天江家管家说,要把后院的荒草除干净,不然就扣他两天的月钱。
他刚走到马厩门口,王硕突然翻了个身,含糊道:“去哪?”烟奴回头比划了下“去江家干活”,王硕却猛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别去了,那点钱不够塞牙缝的。跟我走,有个活计。”
烟奴愣了愣,没动。他知道王硕说的“活计”是什么——前些日子王硕提过,城西码头缺扛夫,一天能挣三十文,就是得扛着百来斤的货箱走三里地。烟奴怕王硕扛不动,可看着王硕眼里的急色,还是点了点头,把镰刀放回原处。
两人没吃早饭,空着肚子往码头走。路上遇见卖豆浆的摊子,热气裹着豆香飘过来,王硕脚步顿了顿,却没停——一碗豆浆两文钱,够买半个窝窝头,能撑到中午。烟奴看在眼里,悄悄摸了摸怀里的铜板,那是他上次帮厨偷偷攒下的,一共八文,攥得手心发潮。
到了码头,管事的斜着眼扫了他们一圈,指着堆在角落的货箱:“这些,扛到对岸仓库,三十文一个人,扛不完不给钱。”那货箱比烟奴的腰还粗,王硕试了试,刚把箱子扛上肩,脸就憋得通红,脚步晃了晃才站稳。烟奴连忙上前,想帮他分担,王硕却摆了摆手:“不用,我能行。”
一上午下来,两人只扛了三趟。烟奴的肩膀被货箱磨得发红,渗出血丝,贴在粗布衣服上,一动就疼。王硕比他更糟,额角磕破了,流的血混着汗往下淌,却没敢停——管事的在旁边盯着,稍慢一点就骂骂咧咧。中午歇脚时,烟奴掏出怀里的铜板,买了两个窝窝头,递一个给王硕。王硕接过来,咬了一口,干得咽不下去,却还是硬塞着往下吞:“下午再扛两趟,就能凑够六十文,够买三天的口粮。”
烟奴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窝窝头掰了一半,又递过去。他知道王硕昨晚没吃饱,今早又空着肚子干活,怕他撑不住。王硕愣了愣,没接,反而把自己的窝窝头往烟奴手里塞:“你吃,你力气大,消耗也大。”两人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分着吃了一个半窝窝头。
下午刚开工,天就变了脸,刮起了大风,雨点砸下来,砸在货箱上“噼里啪啦”响。管事的却没让停:“赶紧扛,下雨也得干完!”烟奴扛着货箱往船上走,脚下的木板湿滑,差点摔下去,幸好旁边的船工扶了他一把。王硕看得心揪,却只能加快脚步——要是摔了货箱,不仅拿不到钱,还得赔。
等把最后一箱货扛到仓库,天已经黑透了。两人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手指僵得连钱都攥不住。管事的数了六十文,扔在地上,不耐烦道:“赶紧走,别在这碍眼。”王硕弯腰去捡,指尖被铜板边缘划破,也没在意,把钱揣进怀里,拉着烟奴往回走。
路上,王硕突然停下,盯着街边的糖糕铺——那是阿添的店,灯还亮着,甜香飘出来,勾得人心里发慌。他看了一会儿,又拉着烟奴往前走:“以后……等咱们有钱了,也买块糖糕尝尝。”烟奴点点头,却知道这“以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马厩里,湿柴冒出的青烟呛得人咳嗽,却带不来丝毫暖意。王硕数到第三遍,那六十枚铜钱在他冻得发僵的手指间叮当作响,声音在空旷的马厩里显得格外清脆,又格外沉重。
“娘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鬼天气,骂那刻薄的管事,还是骂这总是紧巴巴的日子。他把钱小心地收进一个破旧的布袋,塞进干草堆最深处,动作近乎一种虔诚的仪式。
烟奴默默地看着,然后起身,从角落一个破瓦罐里倒出一点之前攒下的、勉强还算干燥的柴屑,又找出火石,费力地敲打。火星溅在柴屑上,几次明灭,终于,一缕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升了起来。
王硕连忙凑过去,伸出冻得通红、指尖还带着伤口的手,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火光跳跃,映着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也映着烟奴安静而专注的侧影。
“还是你厉害。”王硕咧了咧嘴,想笑,却因为脸上的冻伤而显得有些滑稽。
烟奴没回应,只是小心地添着柴屑,让火苗维持着。他看了看王硕额角已经凝固的血痕和破烂的衣襟,犹豫了一下,伸手比划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指了指他的额头,又做出一个擦拭的样子。
王硕看懂了:“没事,小口子,明天就好了。”他嘴上说着,却没阻止烟奴起身去找水。
烟奴用破碗盛了点之前接的雨水,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角,沾湿了,小心地替王硕擦拭额角的血迹和脸上的污痕。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天生的细致,冰凉的布碰到皮肤,激得王硕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两人靠得很近,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交织在一起。王硕看着烟奴低垂的眼睫,看着他被生活磨砺却依然清俊的轮廓,心里那点因为劳累和贫穷而生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烟奴,”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等咱钱攒得多些,就不住这破马厩了。租个小屋,哪怕就一间,能遮风挡雨就成。我……我肯定不让你再冻着。”
烟奴擦拭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看向王硕。王硕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了平日里的油滑和调笑,只有一种笨拙的、近乎誓言般的郑重。
烟奴沉默着,然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他放下布片,重新坐回火堆边,伸出手指,在积了薄灰的地面上慢慢划了几个字:
“不怕冻。怕你累。”
王硕盯着那六个字,看了好久好久。灰扑扑的字迹,却像烙铁一样烫进了他心里。他猛地别开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转回来时,眼睛有点红,却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傻子,我壮实着呢!这点活儿算个屁!”
他说着,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却不小心牵动了肩膀上被货箱压出的淤伤,疼得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
烟奴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王硕肿胀的肩膀,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担忧。
王硕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很坚定:“真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他拉着烟奴一起靠近那簇小小的火堆,“明天……明天我们换个活计。码头的活儿太伤身子,不长远。我听说西市那边有家酒楼招搬酒坛的,工钱日结,虽然少点,但没那么重。”
烟奴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表示都听他的。
火苗渐渐弱了下去,柴屑快烧完了。外面的风声小了些,但寒意更重。王硕把身上那件同样湿透、但略厚实些的外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烟奴身上。
烟奴想推拒,被王硕一眼瞪了回去:“穿着!你比我怕冷。我火力旺,扛得住。”他说着,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分享着彼此体内最后那点热气。
“睡吧,”王硕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明天……明天会好起来的。”
烟奴缩在带着王硕体温和汗味、马粪味的外衣里,听着身边人逐渐变得均匀沉重的呼吸声,望着那最终熄灭的火堆残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明天会不会好起来,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此刻身边的这份温暖,是真实的。是这个人,用磕破的额头、磨烂的肩膀、数了又数的六十文铜钱,和一件脏兮兮的外衣,笨拙地换来的。
他极小幅度地,往王硕的方向又靠紧了一点,然后闭上了眼。
而在他呼吸变得绵长之后,本该睡着的王硕,却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看着烟奴近在咫尺的睡颜,看了很久很久,才真正陷入沉睡。
夜还很长,前路也长。但在这破败寒冷的马厩里,两个被生活磋磨的年轻人,正靠着彼此那点微弱的体温,艰难地、却又顽强地,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