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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江府的书房,即便是白日也点着数盏明亮的油灯,将紫檀木书案照得泛着幽光。家主江秉言并未执笔批阅,只是端坐着,指尖一枚一枚地捻过深色的佛珠,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摩擦声。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沉香,却压不住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
      江意为垂手立在下方,目光落在父亲案前那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寒兰上,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意为,”江秉言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喜怒,“近日账房报来,你支取的银钱,较往常多了三成。”
      江意为心头一紧,喉头滑动了一下:“儿子……儿子前些时日购置了些古籍和一方古砚……”
      “是么。”江秉言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我倒是听闻,西市‘墨韵斋’的掌柜前日送来一套前朝孤本,说是你订下的,价值不菲。”他略一停顿,目光如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江意为,“谢家绸缎庄的云锦,纵然稀罕,终究是穿着用的东西,费些银钱无妨。但心思,不宜耗费过多。你可明白?”
      没有斥责,没有禁令,甚至没有提到云墨的名字。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出他挥霍银钱的去向和其中隐含的心思,便如同敲骨吸髓般,让江意为那点隐秘的、不甘的念头无所遁形,只剩下被全然看透的惶恐和羞耻。
      “儿子……明白。”江意为的声音干涩,头垂得更低。
      “嗯。”江秉言似乎满意了,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年关事忙,去帮你母亲打点些事务吧。”
      江意为如蒙大赦,躬身退出,直到远离书房,才觉后背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父亲从不需疾言厉色,轻飘飘几句话,便能将他彻底看穿、压垮。他那些自以为隐藏很好的心思,在父亲眼中,恐怕如同透明的水滴,一览无余。
      他心烦意乱,信步走着,不觉到了母亲居住的正院。花厅里暖香扑鼻,母亲柳氏正坐在窗下软榻上,面前铺着好几匹流光溢彩的缎子,正与心腹嬷嬷笑着商议。
      “意为,来得正好。”柳氏见到他,立刻温柔招手,笑容温婉,“快帮娘瞧瞧,这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给你妹妹做年下的新裳可好?她肤色白,穿这个定然出众。”
      柳氏穿着绛紫色绣金缠枝纹的袄裙,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满足而安然的笑意,仿佛她的世界就只有这些衣料、首饰和儿女的琐事。外界风雨,家族纷争,似乎从未在她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江意为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随口道:“母亲眼光自然是好的。”
      柳氏却兴致勃勃,拉着他絮絮叨叨:“萱儿年纪不小了,年后几场宫宴和诗会至关重要,若能入了哪位贵人的眼……你也是,莫整日穿些灰扑扑的衣裳,年轻人该有些鲜亮颜色……”她说着,又拿起一匹宝蓝色的锦缎在他身上比划,全然未察觉儿子眉宇间的郁结和勉强。
      听着母亲这些浮于表面、永不着边际的关切,江意为只觉得一种更深的烦躁和疏离感涌上心头。他勉强应付几句,便寻了个借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正院。
      刚走到妹妹江意萱独居的“揽月阁”附近,就听见里面传出清脆又带着娇蛮的呵斥声。
      “笨手笨脚!这盆‘绿云’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浇点水都能把花苞碰掉!真是晦气!”
      穿着樱草色撒花襦裙、打扮得明媚鲜亮的江意萱,正柳眉倒竖,指着地上一个摔碎了釉盆的珍贵菊种,对着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发脾气。
      那丫鬟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脚下滑了一下……”
      “还敢狡辩!”江意萱愈发恼怒,扬起手中把玩的团扇就欲打下去。
      “萱儿。”江意为皱了皱眉,出声制止。他看着妹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因娇生惯养而显得格外任性张扬的脸,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厌烦。
      江意萱见是他,撇撇嘴,放下团扇,却仍不解气:“哥!你看她!把我最心爱的‘绿云’都给毁了!”
      “一盆花而已,何必动气。”江意为语气冷淡。
      “哼,你现在倒会充好人了?”江意萱不服气地顶嘴,眼珠一转,忽然带上几分讥诮和好奇,“我听说……你前阵子天天往西市跑,不是看什么云锦,是去看那个姓云的管事吧?怎么,人家没搭理你?”
      江意为脸色猛地一沉:“你胡说什么!”
      “哟,还急了?”江意萱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得意,压低了声音,满是幸灾乐祸,“京城里都传遍了,说你看上个谢家的下人,热脸贴了冷屁股……真是丢死人了!”
      “江意萱!”江意为额角青筋跳动,抬手欲打。
      江意萱尖叫着躲到嬷嬷身后,嘴里却不饶人:“被我说中了就恼羞成怒!有本事你去找那个云墨啊!冲我凶什么!没用的东西!”
      兄妹俩的争吵声引来了附近的仆役,皆低头垂目,不敢介入,却又将每一句都听在耳中。江意为看着妹妹那张写满愚蠢和刻薄的脸,听着她毫不留情的嘲讽,一股混合着难堪、愤怒和巨大无力的邪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推开旁边一个正低头修剪花枝的花匠,狠狠瞪了江意萱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他需要透口气!需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家!
      他阴沉着脸,快步走向马厩,只想随便牵匹马出去狂奔一场。到了马厩,却见那个哑巴马夫烟奴正背对着他,费力地试图抬起一袋沉重的豆料。另一个叫王硕的马夫正在不远处铡草,见状立刻放下铡刀,几步赶过来。
      “哎,你慢点,这个沉,我来!”王硕的声音带着自然的熟稔,伸手轻松地接过了麻袋,利落地扛上肩,放到指定位置。放好后,他很自然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烟奴额角因为用力而渗出的细汗。
      烟奴微微侧头,看了王硕一眼,没有躲闪,那双总是安静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依赖。
      王硕朝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明亮,带着一种与这沉闷府邸格格不入的鲜活气。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却异常扎实的默契。
      正准备牵马的江意为,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王硕那毫不掺假的关切,看着烟奴那细微的、却真实存在的回应,再对比自己在家中感受到的冰冷控制、浮浅关怀和刻薄嘲讽,一股极其复杂酸涩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和空虚。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纵马疾驰的兴致。原来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宅里,还有人能拥有这样简单却真实的温暖。而这温暖,是他这个锦衣玉食的江家少爷,从未真正拥有过,甚至不知如何去获取的东西。
      他最终没有牵马,只是沉默地转过身,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背影在华丽却空旷的庭院中,显得有些寥落。
      马厩那边,王硕和烟奴并未察觉方才短暂的注视,继续忙碌着。王硕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烟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深宅大院,朱门绣户,光鲜之下,各自冷暖。有人于无声处得一丝慰藉,有人却在繁华中品尽孤独。压迫并非总是雷霆暴雨,有时,它只是这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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