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瞳之下》零秋零

29、双面人生

　　阳光透过窗户，在洁净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符合“迭代之芯”应有的和谐氛围。
　　凌寻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仿佛仍在沉睡。但他的大脑却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冰冷而清晰。
　　两套记忆系统并行不悖，如同安装了双操作系统的精密机器。一套是崭新、温暖、细节丰富的“罗夏”人生，另一套是冰冷、残酷、充满迷雾的“凌寻”经历。他小心翼翼地隔离着它们，避免任何交叉污染引发的情绪波动或逻辑错误。
　　护士再次进来量了体温和血压，语气轻柔地叮嘱他再休息一会儿，下午就可以办理出院。凌寻配合地点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感激。
　　他需要离开这里。医院是监控最严密的地方之一，他必须回到“罗夏”的环境里，才能更好地隐藏和观察。
　　中午，护士送来了午餐——营养均衡、口味清淡的病号餐。凌寻慢慢地吃着，每一口都味同嚼蜡，但“罗夏”的记忆却自动反馈出“这是李阿姨手艺，她总是这么细心”的熟悉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头皮发麻，但他脸上依旧平静。
　　下午，陈医生准时到来，做了最后检查，笑容和煦：“恢复得很好，罗夏。可以回家了。记住，多休息，别熬夜，如果有任何头晕或者记忆模糊的情况，随时回来复查。”
　　“谢谢您，陈医生。”凌寻穿上护士送来的干净衣服——和记忆中“罗夏”的风格一模一样——礼貌地道谢，扮演着一个刚刚痊愈、准备回归正常生活的普通居民。
　　走出医院大门，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街道整洁，绿树成荫，几个路人看到他，友善地点头微笑，叫着“罗夏”的名字，问候他的身体。一切都和“记忆”中毫无二致。
　　他甚至能凭借“罗夏”的记忆，准确地叫出其中一个人的名字：“王婶，下午好，我去趟集市。”语气自然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王婶笑着回应：“刚好，帮我带点新鲜番茄回来，老李家的今天刚摘的。”
　　“好嘞。”凌寻笑着答应，自然而然地朝着集市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他都仿佛走在刀刃上。他必须时刻调动“罗夏”的记忆来指导言行，同时又用“凌寻”的意志死死压制住任何可能流露出的异样情绪。他看到街角巡逻而过的“清洁工”，那银灰色的冰冷机身让他的胃部下意识抽搐，但脸上却必须维持着习以为常的漠然。
　　他顺利地在集市买了东西，和熟悉的摊主寒暄，甚至还能就番茄的价格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切都完美无缺。
　　凭着记忆，他回到了“家”——白桦街7号。那座带着小花园的二层砖房，在夕阳下显得温暖而真实。他走到门廊前，抬头看向那个人脸识别锁。
　　透镜闪过一丝微光。
　　“咔哒。”
　　门锁应声而开。流畅，自然。
　　推开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布置都和记忆中，以及上次“回来”时一模一样。温馨，整洁，毫无生活气息。
　　他走了进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
　　巨大的疲惫和孤立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表演结束了，暂时安全了。但在这安全的表象之下，是比地下管道更加令人窒息的危险。这里没有并肩作战的同伴，只有可能随时撕破伪装的“观众”。
　　他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
　　我是凌寻。我是罗夏。
　　我必须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
　　凌寻猛地抬起头，迅速调整好表情，站起身，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他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普通的工装，面容憨厚，手里提着一小袋新鲜西红柿，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凌寻的“罗夏”记忆库迅速检索——没有这个人。
　　“你好，有事吗？”凌寻保持着礼貌问道，心中警惕起来。
　　陌生男人笑容更盛，语气十分熟络：“哎呀，罗夏，你出院了？你看我，刚忙完地里活就听说你回来了，赶紧给你送点刚摘的西红柿过来，补补身体！”
　　罗夏？他认识我？凌寻心中疑窦丛生，但脸上依旧挂着困惑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谢谢您，您是……？”
　　陌生男人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哈哈大笑：“你看我！真是忙糊涂了！我啊！老李啊！就住隔壁街！咱俩以前还经常一起去河边钓鱼呢，你忘了？”他的语气无比自然，仿佛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老李？！
　　凌寻的血液瞬间几乎冻结！
　　眼前这个男人，无论容貌、声音、体型，都和他“罗夏”记忆中的那个老李、以及他上次见过的那个老李，完全不同！
　　但是，“罗夏”的记忆却在这一刻自动且强烈地确认了这一点——没错，这就是老李，隔壁街喜欢钓鱼的老李，他们很熟！
　　认知上的巨大冲突让凌寻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老……李叔？”凌寻强行稳住声音，挤出笑容，努力不让自己的异样流露出来，“您看我这记性，刚撞了头，还有点糊涂，一时没认出来，您别见怪。”
　　“没事没事！脑震荡嘛，理解理解！”‘老李’豪爽地摆摆手，将西红柿塞到凌寻手里，目光似乎无意地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气色看起来还行，就是眼神好像还有点……飘？没休息好？”
　　凌寻的心沉到了谷底。不仅是人换了，连这试探性的问话都几乎一模一样！
　　“是啊，”他顺着话头，扮演着虚弱的病人，“刚回来，有点没缓过劲，头偶尔还有点晕。”
　　“正常正常，伤到头嘛。”‘老李’表示理解，又闲聊了两句关于天气和西红柿收成的话，便告辞离开。
　　关上门，凌寻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心脏狂跳不止。
　　人……被替换了？
　　原来的老李呢？因为上次“不认识他”的失误，被“处理”掉了？然后系统迅速“刷新”了一个新的、更“正确”的“老李”出来顶替？连带着所有人的记忆都被同步“更新”了？
　　这是何等恐怖而高效的控制力！
　　在这个地方，不仅记忆可以随意篡改，甚至连活生生的人都可以像零件一样随时更换！而周围的“人”会毫无障碍地接受这种替换！
　　绝对的孤独和寒意再次包裹了他。他之前的表演，在这些“存在”面前，是否也显得可笑而徒劳？

　　第二天，凌寻强迫自己按照“罗夏”的生活习惯，准时去了他“工作”的地方——一间社区图书馆。他的“工作”是整理书籍和协助居民查询资料，轻松且接触信息方便。
　　图书馆里安静祥和，几个熟悉的“同事”和“读者”亲切地和他打招呼，欢迎他回来。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坐在咨询台后，打开了内部数据库的查询终端。凭借“罗夏”的权限，他能访问大部分公开信息。
　　他首先查询了“雷”和“齿轮”——“罗夏”记忆里，他们是住在附近、偶尔会一起钓鱼的普通朋友。
　　系统显示，雷请了年假，外出访友。齿轮则因“轻度肠胃炎”在家休养。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他们被妥善地“安置”了。
　　他又尝试查询“老穆”和“阿弃”。结果毫不意外——“查无此人”。系统里根本没有这两个人的记录。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彻底抹除。
　　心脏像是被冰水浸泡。
　　他不死心，犹豫了很久，指尖微微颤抖着，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两个字：
　　“弧光”。
　　屏幕上瞬间弹出一条提示：“查询关键词‘弧光’权限不足，或相关信息不存在。”
　　权限不足！
　　这个词条存在！但它被更高权限封锁了！
　　凌寻的心脏猛地一跳！这说明，“弧光”并非他的臆想！它真实存在，并且是系统试图掩盖的秘密之一！
　　就在他试图寻找其他途径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图书馆的玻璃门上，反射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穿着灰色工装、表情淡漠的女维修工，正站在街对面，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似乎在进行日常巡检。但她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图书馆内部。
　　凌寻立刻低下头，假装认真整理桌上的文件，心脏狂跳。
　　她们还在监视。从未停止。
　　他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几天，凌寻彻底融入了“罗夏”的生活。上班，下班，和邻居闲聊，去广场散步……他表现得无懈可击，就像一个真正经历过轻微意外后逐渐康复的普通居民。
　　但他没有停止观察。他用“罗夏”的视角，记录着小镇的每一次“清洁工”巡逻路线，每一个居民的言行模式，试图找出系统的规律和可能存在的漏洞。
　　同时，他也在利用图书馆的权限，以研究本地历史、撰写社区文章为借口，不断尝试触碰那些被加密或屏蔽的信息边界。“弧光”、“南极”、“观测者”、“摇篮”、“迭代”……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信息的网。
　　然而，收获甚微。系统的防火墙坚固无比。
　　直到一周后的一天下午。
　　他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号称是“从旧仓库发现”的捐赠书籍时，在一本极其古老的、关于早期电子管技术的专业书籍扉页上，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钢笔写下的、几乎褪色的字迹：
　　“锚点非门，回响为钥。循光溯暗，方见真我。”
　　字迹潦草，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力度。
　　凌寻的呼吸瞬间停滞。
　　这字迹……和病历夹上那行“别相信他们，你真的是凌寻”，出自同一个人！
　　这是留给他的！是那个未知的先驱者，预见到会有他这样的“回响者”到来，留下的又一条线索！
　　锚点非门？回响为钥？循光溯暗？
　　这是什么意思？
　　光？是指“弧光”吗？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行字上，心脏因激动而剧烈跳动。
　　这条线索，比他之前找到的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它似乎指向了……主动再次连接“锚点”的方法？
　　而这一次，或许不再是被动地被数据洪流冲刷？
　　他将那本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唯一的希望。
　　窗外，阳光正好，“迭代之芯”一片祥和。
　　但凌寻知道，这祥和的背后，是更加冰冷和恐怖的现实。居民可能只是可替换的NPC，而所谓的“家”，不过是又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藏。
　　他必须破解那则谜题。
　　“锚点非门，回响为钥。循光溯暗，方见真我。”
　　在“它们”发现他的异常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