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瞳之下》零秋零

28、迭代轮回

　　那束光并非来自出口，而是某种极高强度的、非可见光谱的能量脉冲。
　　它毫无征兆地从竖井上方倾泻而下，瞬间吞没了整个石室。没有声音，没有冲击波，只有纯粹到极致的能量洗礼，如同神祇投下的审视目光。
　　凌寻最后的意识是抓住锈蚀梯子的冰冷触感，以及那淹没一切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白光。
　　随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
　　有一种柔软干燥的温暖。
　　意识像是从一条极其漫长、黑暗的隧道尽头被一点点打捞回来。首先感知到的是这种温暖，然后是某种消毒水的清淡气味，并不难闻。
　　眼皮重若千斤，挣扎了几下，才颤巍巍地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白色天花板。光线柔和。
　　他转动干涩的眼球，视野逐渐清晰。一间干净甚至称得上温馨的单人病房。墙壁是柔和的米白色，窗外透进明媚的阳光，绿树的枝叶一角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一个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子正背对着他，调整着窗台上的一小盆绿植。
　　这一幕……何其熟悉！
　　心脏骤然紧缩，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虚弱无力。
　　护士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张亲切圆润的脸庞，看到他睁开眼，立刻笑了：“呀！罗夏先生，您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罗……夏？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
　　但他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困惑和抗拒。因为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另一段完整而“自然”的记忆洪流，如同早已准备好的程序般，顺畅地在他脑中激活、运行——
　　他是罗夏。他是迭代之芯的居民。他在镇子西边的林子里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被送来医院。只是轻微的脑震荡，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这段记忆如此清晰，如此细致，如此“真实”，涵盖了他在这个小镇上二十多年生活的点点滴滴，每一份喜悦，每一次挫折，每一个熟悉的面孔和名字。
　　然而……
　　在这段崭新、完美、毫无破绽的“罗夏”记忆之上，另一段记忆也同时冰冷而清晰地存在着——
　　南极的冰海，碎裂的科考船，冰冷的窒息感，神秘的飞行器。医院的初醒，身份的错位，病历夹上的潦草字迹。光渊镇的诡异祥和，无处不在的清洁工。老穆的血，阿弃的伤，回声大厅的深潜，信号坟场的亡命奔逃，地下管道的绝望求生，还有那最后的、吞噬一切的白光……
　　他是凌寻。
　　两段截然不同、互相矛盾的记忆，如同两条并行不悖的河流，在他脑海中同时奔流。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荒谬感几乎要让他呕吐出来。
　　但他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经历了地下的一切，他早已不是那个初醒时惊慌失措的人了。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和虚弱，模仿着第一次醒来时的反应，声音沙哑：“……我……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护士的笑容依旧亲切，仿佛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这里是医院呀，罗夏先生。您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有点轻微脑震荡，不过别担心，已经没事了。”她的语气、措辞，甚至那带着一丝“我理解”的包容眼神，都与第一次一模一样。
　　完美的剧本，再次上演。
　　凌寻——此刻拥有双重认知的他——配合着表演，露出努力回忆的样子：“摔跤……好像……有点印象……头有点晕……”
　　“正常正常，刚醒过来都这样。”护士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床头的仪器，“您好好休息，我去告诉陈医生您醒了。”
　　护士转身离开，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阳光温暖，环境舒适，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瑕。
　　但凌寻的心却沉入了比南极冰海更冷的深渊。
　　他们失败了。他们根本没有逃出去。他们像逃跑的实验鼠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抓了回来，然后被“修正”了。
　　“修正”……这个词从他 newly activated 的“罗夏”记忆中浮现出来。迭代之芯偶尔会有居民因为外界刺激或系统错误产生“认知偏差”，需要进行“记忆校正”和“心理疏导”，以维持小镇的和谐稳定。
　　所以，雷、齿轮、还有那个受伤的队员……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也都被“修正”了吗？他们还记得地下的一切吗？还是说，他们已经变回了真正的、“幸福”的“迭代之芯”居民？
　　老穆和阿弃呢？他们……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修正”？
　　巨大的孤独和寒意包裹了他。他可能是唯一一个还保留着“凌寻”记忆的人。是因为他进入过“锚点”缓冲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就在这时，病房门开了。
　　进来的不仅是陈医生和护士，还有另外两个人。
　　是雷和齿轮。
　　他们穿着干净的病号服，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迭代之芯”居民的温和友善。
　　“罗夏，你醒了？太好了。”雷笑着打招呼，语气自然无比，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邻居，“听说你摔得不轻，现在感觉怎么样？”
　　齿轮也推了推眼镜，关切地说：“是啊，以后去那边林子可得小心点。”
　　凌寻看着他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地下的锐利、坚韧和绝望，只剩下一片被精心擦拭过的、空洞的平和。他们完全不记得了。不记得牺牲的同伴，不记得亡命的奔逃，不记得那段惊心动魄的遗言。
　　他们被彻底“修正”了。
　　“还……还好……”凌寻强迫自己挤出笑容，回应着他们的“关心”，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陈医生做了一些例行检查，笑着说：“恢复得很好，罗夏。再观察半天，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回家了。这次只是意外，别太担心。”
　　他们又闲聊了几句“镇上”的琐事，然后便离开了病房，临走时还体贴地让他好好休息。
　　门关上后，凌寻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
　　阳光依旧明媚，但他看到的只有冰冷的囚笼。
　　迭代之芯。
　　这个名字从他“罗夏”的记忆中浮现，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含义。它不是“光渊镇”那个带着压抑感的名字，在“罗夏”的认知里，“迭代之芯”是上古先民遗留的奇迹之地，是躲避外界灾变的永恒庇护所，是和谐完美的家园。
　　但此刻，在凌寻的认知里，这个名字充满了讽刺和恐怖。
　　迭代……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试错、更新。芯……意味着核心、处理器、控制中心。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场？一个不断进行“轮回”测试的文明孵化器？还是某个更宏大系统的心脏？
　　而被“它们”监视之外……这句话又从那段遗落的信息中浮现。
　　难道“它们”指的是“观测者”？而“迭代之芯”，是“观测者”监控之外的……盲区？或者是……叛军基地？失败品收容所？
　　真相越发扑朔迷离。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此刻的处境比之前更加危险。
　　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困在一个全是演员的舞台上，而导演刚刚重置了所有剧本，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上一幕的血腥和残酷。
　　他必须比之前更加小心，更加隐藏自己。
　　他既是凌寻，也是罗夏。
　　他必须用“罗夏”的完美面具，保护好“凌寻”的真实内核。
　　等待下一个机会。
　　寻找真正的“弧光”。
　　或者，揭开“迭代之芯”最终的秘密。
　　他闭上眼睛，任由两段记忆在脑中交织盘旋。
　　阳光照在他脸上，温暖而虚假。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真正的孤独逃亡，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