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音容尚在 ...
-
一个时辰,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皇城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只是千云蔽日,转瞬间,空气里就满是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
徐仪站在东宫的廊庑下,身旁是心急如焚、来回踱步的常贵娥。天边的乌云翻滚不息,最终,豆大的雨点自天际倾泻而下。
徐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转身步入室内,只见锦床上,朱济熺已然哭得筋疲力尽,沉沉入睡。已能蹒跚走路的朱雄英,此刻正有模有样地守在堂弟身边,他踮着脚,学着乳母的姿势,用小手一下下拍着弟弟,口中还哼哼唧唧地哄着。
徐仪心中酸涩,正自焦虑不安之际,一浑身被雨水打湿的禁卫,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东宫的大门,声音嘶哑:“回太子妃殿下,人找到了!在西边太湖石假山群的后面,一处花丛之中。”
常贵娥闻言,高声问道:“人如何了?”
那侍卫面露难色,艰难地答道:“晋王妃受了伤,不省人事,下人们不敢妄动,特来请太子妃示下。”
徐仪刚出殿门,就听见他这番回话,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晃。她即刻定住心神,清晰地向海寿吩咐道:“速备轿辇,即刻去接晋王妃。”
话音未落,她已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之中。素秋与疏绣慌忙抓过油纸伞,快步追上前去。
身后传来常贵娥焦灼的呼喊:“还不快跟上燕王妃!”
那片太湖石假山,徐仪有些印象。等她凭记忆赶到时,现场已经被禁卫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一处极为偏僻的所在,花木繁盛,怪石嶙峋,一座高大的太湖石假山峥嵘耸立,遮天蔽日。一股浓郁的,甜腥的血气,混杂着泥土和花草被碾碎的气息,扑面而来。
徐仪推开拦在身前的禁卫,踉跄着走了进去。
只一眼,她便再也无法挪动脚步。
谢颖文就躺在假山脚下的乱石之间,四周宫女举着油纸伞,围成一圈,伞面低垂,将她笼罩其中。可那点遮蔽,终究挡不住倾盆而下的冷雨,也护不住她残存的生机。
透过人缝,徐仪只能瞥见她桃夭色长裙的裙摆浸透了雨水与血水,斑驳的暗红在布料上狰狞地蔓延。
见徐仪来了,众人才让开一个小口。
徐仪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剧烈收缩。只见谢颖文的发髻散乱,青丝如枯草般贴在脸颊,沾满泥污与血渍。她的身下,一滩浓稠的血泊正缓缓蔓延,雨水不断砸落,将猩红冲开,化作一道道细小的血流,在石缝与草根间蜿蜒爬行,触目惊心。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青白,双目紧闭,胸膛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瞬彻底沉寂。那曾经明眸善睐、笑语盈盈的少女,如今像是一具残骸,静卧于风雨交加的角落,生命正从她体内一丝丝流逝。
身边只有大丫鬟佩兰,正满脸泪水的撑着一柄油伞为主子遮雨。
她的身边唯有大丫鬟佩兰跪在血水之中,双手颤抖地撑着那柄摇摇欲坠的油伞。她满脸泪痕,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却仍死死盯着主子的脸,仿佛只要伞不落,人便不会走。
风雨掠过庭院,吹动残叶,也吹乱了徐仪的发丝。她心如刀割,一步,一步,缓缓走近。
“谢姐姐……”徐仪唇齿间呢喃着她的名字,踉跄着扑坐在地,却只敢轻轻触摸她冰冷的身子,生怕会动到她的伤口。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混着雨水,打湿了谢颖文毫无生气的脸。
“传御医!快传御医!”她语无伦次地嘶喊,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
怀中的人,似乎被她的声音唤醒了一丝神智。谢颖文的眼皮,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徐仪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她听见谢颖文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反复复地,只嘟囔着四个字:“公主……救我……”
公主?哪个公主?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徐仪心中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她心中疑窦丛生,但眼下,已无暇深思。
待海寿带着人和担架匆匆而至,将谢颖文小心翼翼抬上软轿之际,徐仪才回首看了一眼那假山。
谢颖文周身狼狈,像是失足自数丈之高的假山巅滑落,被尖锐的山石划破肌肤,致使鲜血汩汩而出,失血甚多。此处地处偏僻,若非一寸寸仔细搜寻,实难发现踪迹,也难怪众人寻觅良久方得其所在。
素秋与疏绣见徐仪浑身湿透,神情愈发焦急,急忙将油伞倾向她头顶,低声劝道:“小姐,雨势未歇,此处不宜久留,咱们也当速回东宫,向太子妃复命才是。”
徐仪恍然回神,这才转身走向另一架轿辇。轿帘垂下,一路沉默地向东宫行去。
谢颖文很快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东宫,暂时安置在了偏殿。
殿内顿时一片忙乱,宫女内侍手捧热水、伤药疾步穿梭,人影交错,气氛凝重。常贵娥早已惊得六神无主,由宫女搀扶,才没有软倒下去。
她已经遣人去坤宁宫传信,马皇后得知人已找到的消息,想必也会即刻赶来。
望着内室中御医们忙碌的身影,以及一盆盆端出的血水,常贵娥泪如雨下,颤声拉住一位刚从内室出来的老御医:“晋王妃怎么样了?”
老御医满头大汗,躬身道:“回太子妃,晋王妃是从高处坠下,后脑着地,失血过多。臣等虽全力施救,只是……”他语带迟疑,但那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常贵娥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徐仪站在一旁,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不断滴落,一滴一滴,敲在华贵的锦袍上,洇开一圈又一圈深色的水痕。
常贵娥猛然转头,厉声问道:“温善煦何在!她不是随晋王妃一同走的吗?怎会不见踪影!”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谢颖文被发现的时候,身边竟一个下人都没有。无论是温善煦,亦或是那个随身的小丫鬟,全都不见了踪影。
在这种情形下,当时跟在谢颖文身边的人,无疑嫌疑最大。
徐仪面色阴沉,眼神一凛,当即出声:“常姐姐宜速向母后请旨,封锁各处宫门,全宫搜捕晋王妃身边女官及丫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雷声滚滚,如战鼓催命。豆大的雨点砸在东宫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金碧辉煌的殿宇敲碎。
马皇后已经将封锁宫门的命令传下,可这偌大的皇城,九重宫阙,藏污纳垢之处何其多也。想要在这一片混乱中寻到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人心惶惶,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沉稳如山的身影,带着一身风雨,踏入了东宫。
朱元璋刚从中军大营回宫,龙袍的下摆还沾着泥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却酝酿着毁天灭地的暗色。
他阔步走到殿中,目光如电,扫过一众噤若寒蝉的宫人:“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常贵娥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朱元璋的脸色,随着她的叙述,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当听到晋王妃浑身是血,不省人事,而贴身丫鬟与女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
“咱的儿媳妇,就在自家后院里,被人害成了这副模样。”他负手而立,说出的话却让人胆战心惊。
他倏然转头,目光落向侍立一旁的拱卫司指挥使毛骧:
“毛骧。调动禁军,不拘什么规矩,不管什么禁地,便是贵妃、皇子的宫苑,也给咱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咱找出来。”
毛骧领命,躬身一揖,转身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雨幕之中。
随着拱卫司这群虎狼之众加入,搜查的效率登时天差地别。他们不似内侍般顾忌重重,行动起来雷厉风行,所至之处如风卷残云,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都不放过。
不出一个时辰,消息就传了回来。
浑身湿透的毛骧,走进偏殿,跪地禀报:“禀皇上!在西边一处废弃的宫苑里,找到了一具女尸,是被人勒死的。已经叫晋王妃的侍女佩兰认过了,正是今日跟着晋王妃的丫鬟。”
如此线索便又断了一条。
又过了半个时辰,拱卫司的另一个校尉蒋瓛来报:“陛下,温女官也寻着了,就在假山群旁边的一口枯井底下,额角上一个大口子,像是摔死的。”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众人心底一沉。
东宫偏殿内,药味浓重得几乎化不开。
张院判领着几位御医,进进出出,满头大汗,却始终束手无策。
只能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谢颖文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颈脉,最后颓然地垂下了手,转向一旁等候的马皇后,无力地摇了摇头。
马皇后身子猛地一晃,踉跄跌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中。常贵娥不可置信的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子,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潸然而下。
徐仪跪在床边,握着谢颖文逐渐冰冷的手,听着她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在风雨声中消散。
张院判退出了内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恕老臣无能。晋王妃失血过多,心脉已竭,天命难违。请陛下节哀!”
晋王妃谢氏,薨了。
天光未亮,更鼓敲了五下,声音闷闷的,像是被厚重的云层压在了皇城的琉璃瓦上,透不下来。
东宫偏殿里,一盏高脚宫灯的烛火跳了跳,在满室缟素间投下幢幢鬼影。
徐仪就这么坐在一张圆凳上,她已经坐了一夜。
燕王府的管事太监海寿怕她熬坏了身子,来请过三回了,自昨儿个日头偏西,到子时更鼓敲尽,再到此刻天光微明、晨雾弥漫,他立在廊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语气却一回比一回卑微,声气也一回比一回急切:“王妃,您已守了一夜,身子要紧,歇一歇吧。”
可徐仪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她早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的素服,没绣任何花样子,料子是顶好的杭绸,可这么干坐着,也早被夜里的寒气浸透。
皇后与太子妃已前往宗人府商议丧仪,皇帝与太子则在偏殿召见拱卫司与礼部官员。
她独自守着谢颖文,那张脸依旧美丽,眉如远山,唇似菱角,只是再也没有一丝生气。皮肤是冷的,嘴唇是冷的,连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都像是凝结了一层寒霜,在晨光微熹中泛着冷光,仿佛时间也在她身上停驻,将她永远留在了十八岁。
徐仪恍惚忆起初识之时,她因为怀疑自己挑拨朱棡和朱棣两兄弟,所以心怀戒备,彼此试探,言语间总有几分疏离。
可终究都是要嫁入皇家的人,同在宫墙之内,共历风雨,也在无声处生出几分心心相惜的情谊。她清楚谢颖文是心思单纯正义的人,是应天府里,她难得能够交心的朋友。
她们曾共赏春樱,同品新茶,也曾于月下低语,谈及未来。谢颖文曾笑着说:“皇家规矩多,可只要我们彼此照应,便不至孤身一人。”
徐仪记得最清楚的,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谢颖文抱着年幼的朱济熺,眉眼含笑,眼底盛着光:“等枫叶红透了,我便遣人去请你,咱们去栖霞山看漫山遍野的红枫。我带上最拿手的桂花糖元宵,你可定要尝一尝。”她说话时,温柔得像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一滴清泪顺着徐仪的脸颊流下。
就在此时,素秋轻步走近,低声禀道:“小姐,东宫太监王德,已带着谢成将军夫妇入内了。”
徐仪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起身。她最后看了谢颖文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转身,缓缓走出东宫。
刚踏出宫门,晨风拂面,冷意袭人。身后殿内,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是谢成夫妇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