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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为风雨做准备 ...

  •   凤阳府通往应天的官道上,一人一骑正在泥泞中狂奔。

      朱棡双眼赤红,脑子里只剩下那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王妃危在旦夕,速归”。他不断用马鞭抽打着□□的坐骑,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应天。

      连夜的奔波,一路风驰电掣,人熬得住了,马却熬不住。那匹跟随他多年的良驹,前蹄一软,轰然倒在了泥水之中,口鼻涌出大股的血沫,抽搐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朱棡也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身后追上来的侍卫心惊胆战的上前将他扶起,朱棡看了一眼死去的爱马,左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却也顾不上,从泥地里爬起来,一瘸一拐,深一脚浅一脚地,拉过侍卫的马,继续朝着应天的方向狂奔。

      当他一身泥水、形容狼狈地出现在宫门口时,守门的禁卫几乎没认出这位向来丰神俊朗的晋王殿下。他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宫里,直奔东宫,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妻何在?”

      当他冲进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偏殿时,所有喧嚣都静止了。

      正中的停尸板上,谢颖文已经换上了亲王妃规制的九翟冠、大衫霞帔,眉眼安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他看到了那张是他日思夜想的容颜,只是,那张脸上再也没有了温柔的笑意,没有了娇憨的嗔怒,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朱棡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谢颖文的脸,已经被宫人擦拭干净,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颖文……”朱棡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回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你……你醒醒……你看看我,我回来了啊……”他跪倒在地,将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身侧,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可那身体,却是冰冷的,僵硬的。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从朱棡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他将那具冰冷的尸身紧紧抱在怀里,像是要将她重新暖热一般。

      一个顶天立地的藩王,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涕泪横流,声嘶力竭。

      殿外的宫人内侍,无不侧目,闻之落泪。

      一个又一个长夜过去。

      谢颖文的灵堂就设在了东宫偏殿,白幡垂挂在雕梁画栋之间,随着穿堂而过的阴风,无声地招摇。

      香烛的烟气缭绕不散,混杂着纸钱燃烧的焦糊味,呛得人眼睛发酸。

      朱棡就那么跪在灵前,一身未经浆洗的粗麻孝衣,将他一个天潢贵胄,衬得如同街边最落魄的乞儿。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安静,偶尔有暗红的火星在最深处跳动,那是滔天的恨意,和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疯狂。

      父皇来过,母后也来过。大哥朱标更是日日都来,陪着他枯坐,试图劝解:“三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自己。三弟妹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如此作践身子。”

      朱棡依旧跪着,脊背挺得笔直,他没有回头,只是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丝近乎狰狞的弧度,声音沙哑:“大哥,你说人死不能复生。可若我不让她死得明白,她如何安息?”

      他眼底猩红愈盛,一字一句,都浸着血泪:“她生前,我未能护她周全;她死后,我若再任人逍遥,那我朱棡,妄为人夫!”

      七日后,一场雨反常地落了下来。

      燕王府内,徐仪一身月白色的素服,正在佛堂里抄写着《地藏经》。

      窗外雨打芭蕉,滴滴答答,扰得人心烦意乱。

      “王妃。”

      贴身侍女素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坤宁宫的苏女官,遣人递了话,说今日奉了娘娘的懿旨,出宫去城外的鸡鸣寺办事,午时三刻,会在城外那家松风阁茶楼歇歇脚。”

      徐仪搁下笔,她的脸色在连日的操劳下有些苍白,双眸却依旧清亮,淡淡地应了一声:

      “备车。”

      松风阁茶楼,名字起得雅致,其实只是个寻常的二层小楼,临着秦淮河的支流,专做南来北往的客商生意。

      徐仪要了个二楼临窗的雅间。推开窗,便能看见雨中的石板路,和路上撑着油纸伞行色匆匆的路人。

      一壶新上的雨前龙井,热气袅袅,她却没有动。

      午时三刻,分毫不差。一个身穿五品女官服饰的女子,在小二的引领下,走进了雅间。正是坤宁宫马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苏川药。

      “给燕王妃请安。”苏川药敛衽一礼。

      “苏尚宫不必多礼,坐吧。”徐仪抬手示意。

      素秋为苏川药斟上一杯热茶,便悄然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雅间内,只剩下两人,和窗外不绝于耳的雨声。

      “王妃这几日,清减了许多。”苏川药捧着茶杯,轻声开口。

      “有劳挂心。”徐仪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谢姐姐的头七,我未能亲自去祭拜。不知宫中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她没能去祭拜谢颖文的头七,是马皇后的意思。佩兰的供词说那日谢颖文是被徐仪派人叫走的,不少人能作证,却偏又找不到那日传话的太监。

      朱棡此时在气头上,马皇后的意思,是让徐仪暂且回避。所以她只能日日在府中抄经,以慰藉谢颖文在天之灵。

      苏川药叹了口气,她的家人受过谢佩英的恩惠,她也不能不还这个人情,随压低声音道:“刑部递上来的卷宗,说是那日温善煦带晋王妃抄宫中近路,行至假山处,王妃不慎失足,后脑正撞在山石棱角之上,血流不止。”

      “温善煦见闯下大祸,心生恐惧。又恐随行的宫女泄露实情,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其勒死灭口。”

      “而后,她自知罪责难逃,走投无路之下,便在假山旁的枯井,投井自尽了。”

      “失足受伤?”徐仪冷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不敢担责,杀了丫鬟,又畏罪自尽?”

      她看着苏川药,一字一句地问:“这个结果,陛下认了?”

      苏川药点了点头,却说道:“王妃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案子破绽百出。但这却是能尽快平息风波,安定人心的结果。”

      “帝后不愿见皇家秘事闹得满城风雨,也只能先让这件事在明面上如此了结。让已经死了的温善煦担下所有的罪责,是息事宁人最好的办法。”

      徐仪皱了皱眉:“那温女官的家人呢?为了做全这场戏,她的家人也难逃连坐。”

      苏川药被她犀利的问住,同为女官,她心中何尝不为温善煦的结局扼腕叹息,在一阵沉默里,她除了叹息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顿了顿,才开口:“此事,皇后娘娘心里,也存着疑惑。这两日,娘娘将各宫的妃嫔,都叫去坤宁宫问了话。甚至连几位公主殿下,都叫去问过了。”

      听到‘公主’两个字,徐仪的眸光一闪,她抬起眼,目光穿过袅袅的茶雾,落在苏川药那张尚算平静的脸上:“敢问苏尚宫,几位公主殿下,平日里都与哪些宫人来往密切?”

      苏川药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她不知道徐仪为何要将矛头指向几位年幼的公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劝诫的意味:“王妃,公主们金枝玉叶,此事,怕是牵扯不上。”

      “牵扯得上,牵扯不上,总要问过才知道。”徐仪的语气依旧淡然。

      她将手边的一个小巧的檀木匣子,轻轻推到了苏川药面前:“这是太仓一家商帮的干股文书,他们常年经营的商路须经北平地界。只要我父亲和燕王府在一日,这张文书的效力就持续一日。”

      苏川药的呼吸骤然一紧。她在坤宁宫当差多年,不是没有见过赏赐,宫中的奇珍异宝早已不鲜。可那些终究是死物,不过是过眼的富贵。

      而徐仪给的,是能源源不断生息的财富。是她一个无根无萍的女官,在宫里熬一辈子也换不来的安身立命之本。

      “王妃这是何意?”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干。

      徐仪淡淡一笑,笑意里带着几分洞悉世情的清冷:“我只是想知晓,几位公主殿下身边有哪些得脸的宫女太监,她们各是什么出身背景,这半年来又与哪些人有过往来。”

      “我想知道,谁家遭了难,谁家添了丁,谁家又缺银子使了。苏女官身为尚宫局的正五品尚宫,更是母后身边得力的人,这点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她顿了顿,看着苏川药变幻不定的脸色,又补上了一句:“当然,苏尚宫若觉不妥,也可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

      “母后待人宽厚,定不会薄待了女官你。但苏尚宫你在宫中,难道就不会有需要外力的时候?你帮了我,便是帮了你自己。将来,燕王府,也会是你的靠山。”

      这番话,都精准地敲在苏川药的心坎上。雅间里,只听得见雨水敲打着屋檐,滴滴答答,像是人心底里最熬人的算计。

      良久,苏川药伸出手,将那只檀木匣子,缓缓地拉到了自己面前。

      “王妃要的东西,几日之后,下官会想办法送上。”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不过,下官也要提醒王妃一句。”

      “皇上和娘娘或许信任魏国公,不会迁怒王妃。可晋王殿下,却未必。”苏川药压低了声音, “那日叫走晋王妃的太监假借的是您的名义。晋王殿下如今怒火攻心,怕是不会与您善罢甘休。”

      徐仪端起那杯已经热茶,茶水温热,却顺着喉咙一路苦涩到心底。

      “多谢提醒,我自会想办法证明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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