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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蓝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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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则西愣住了。
“怎么了?”他看向张奚,语气中透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关切。
张奚站起身。将视线调转,自上而下地观察他犊羊般大而亮的眼珠,那双曈孔泛着玻璃的光泽,俯视的角度使他下垂的眼尾、鼻梁上的小痣和孱弱得仿佛一掐就会断掉的脖颈看上去更加招人怜悯。
但张奚清楚并不是这样的。
这是个身量与他相差无几的成年男人,他有着成熟的心智,蓬勃的身体,他已经褪去了青涩的模样,小臂上附着的肌肉线条分明流畅,病号服下长而直的腿藏着无与伦比的爆发力,足以支撑他这几年像野人一样在山上荡来荡去的玩命行为。
张奚都不需要调查什么,光是看他身上数不清的旧伤,就能窥见他过去八年的生活里分量最重的一面——作死。
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十几个活蹦乱跳的缩小版于则西,手拉手冲他得意地笑,一边还尖叫着:“我不想活了我就想死,怎么着吧!”
傻逼。张奚这么评价。
他就保持着这个角度,下巴微抬,锋利惹眼的五官显出若有若无的倨傲。
他开口,懒洋洋的语调透着些哑:
“于则西,你别在我面前演戏。”
“你喜欢在我面前装可怜,喜欢说假惺惺的话,还有现在,”张奚的眼下还泛着乌青,难得居高临下地反问,“又想一笔勾销吗?”
“……”于则西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他张了张嘴,正欲解释些什么。
张奚从放在一边的包里拿出瓶矿泉水,将它和那张银行卡一起放在床头柜。
明明先质问的人是他,他却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像被扒光了一样无所适从。
“算了。”张奚耸耸肩,他脸上那种诡谲不明的神情流走了,变幻成无所谓的态度。
“你休息吧,我出去抽会儿烟。”
他大步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于则西突然说,“我只是觉得你需要钱,朋友……”他的舌头像是被烫了一下,“你说的…朋友就是要相互帮忙。”
“毕竟你帮我了很多,现在是,以前也是。”他没有笑,直直看向面前身形优越的男人的背影,眼里盛着令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那你就一直欠着吧。”
张奚面无表情,他没有回头,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摔得粉碎。
他很快就推门离开,再没有一丝留恋。
张奚一路疾步走出医院,谁都能看出他现在脸色差得要命。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烟,到拐角没人的地方点上。
他咬住后槽牙,恨恨地想,如果于则西再恶劣一点,他大可以惩罚他;或者再伪善一点,他更加有理由让他难受。可是他却一点没变,明明是只见谁都咬不死不休的疯狗,在他面前却装得像被人卸了所有爪牙。
令人讨厌的、温顺的、若即若离的,可能下一秒又会消失。
张奚没有什么表情,抓着烟头就摁在自己的手腕上,空气里猛地冒出呲啦呲啦的声音,那处皮肤很薄,鲜红的嫩肉翻出来,很快形成一个小小的像月球表面一样的浅坑,火星和烟灰也顺着风慢悠悠飘下来。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被烫的人不是自己。
他腾出另一只手夹着已经灭掉的废烟,往前伸头去叼,旁边就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找到了吗?…没事,我到医院了。”
张奚手一抖,那根烟就掉在地上,他的右眼皮跟着剧烈地跳动一瞬。
他侧头去听,不远处高大的男人停在了医院的小门前,他身上穿着熨烫规整的警服,两杠三星的肩章格外显眼。
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对电话那头说:“于敏真的是他前妻吗?为什么这些年一点联系都没有?”
“我不是在质疑!”像是有人说了什么,那警察提高音量反驳,又很快噤声,往四周警惕地张望。
张奚很快缩回去,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勉强从其中抽出了关键词。
于敏?那不是于则西的妈妈吗?
男人继续说:“前妻的葬礼上都没露过面……够可疑的,还有他那个儿子,等会儿我旁敲侧击一下。”
“知道了,你们先不急。”他眉目闪过轻微的不耐,身子小幅度转动,也使得张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这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五官硬朗,浓眉大眼的,一身正气凛然,头发焗过油,此刻黑得发亮。
在这个年纪就坐到了一级警督的位置,能力想必也不容小觑。
他说:“这回再抓不到罗望潮,咱们组就只能打包陪他亡命天涯去了。”他吼了声,“听清楚了没!”
旋即满意地点点头,摁掉电话,向医院大厅走去。
张奚很聪明,他通过模糊的只言片语就瞬间意识到了于则西和他们话中的那个叫“罗望潮”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否则也不至于上医院来和一个病人对峙。
他懒得再思考什么,憋着一口气冲上旁边的消防楼梯。
衣衫的下摆被吹得鼓起来,挟着寒意的秋风直往里灌。爬上五楼后他来不及休息,膝盖不留神撞上铁制的门框,痛得嘶了声。
张奚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快速奔跑着,路过的人里有年纪大的老人投来嫌恶的眼神,他也不做理会。
——直到推开病房门的刹那。
桌边的水果托盘已经空掉了,乱七八糟的输液管和线缠一块儿垂落在床边,房间里一片狼藉。
只见穿着病号服的于则西脸色苍白,摇摇晃晃一脚踩在窗户旁的躺椅边缘,努力伸长手去够着什么。他身体还没恢复,手伸不直,显得有些吃力。
张奚心下一紧,他开始没想太多,只以为于则西知道了有人要来拷问自己就抓紧时间逃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是窗外有只麻雀被粘在了用来捉蚊子的粘虫板上,正奄奄一息地挣扎着。
他没说话,走过去轻而易举扯下那块纸板。
他一手拿起剪刀熟练地把鸟儿的毛翎与粘性极高的胶水分离,一边用极快的语速告诉于则西:“如果你爸叫罗望潮,你和他是一伙的,马上走。”
他手里做着善事,可帮助可怜的小鸟脱困的模样就像在处理一件死物,眼神淡漠而空洞,没什么别样的情绪。
又接着说:“如果不是,你要做好准备。”
于则西不知道的这里的是或不是指的是上句话里的前者还是后者,他只囫囵地点点头,被刚才拉扯到的肋骨处的伤疼得呲牙咧嘴。
秋风透过大开的玻璃窗刮进来,他们正中间天蓝的窗帘随风飘到半空,撑起一个软绵绵的蓬松弧度,在这片蓝色落下的瞬间,张奚抬头,隐约看见于则西后退的身影,看见他倏尔变得明亮的笑容,一张原本就年轻帅气的脸庞霎时间变得流光溢彩。
那张脸上甚至做梦一样浮出他最最开始熟悉的那种,无所畏惧、火苗一样燃烧的眼晴。
几秒、几个世纪,梦醒了,一个警察闯了进来,连同着他眼前那样美丽的蓝色帷幕也毫不留情地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