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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翻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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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奚,放学了啊。”张奚快步走进小区,邻居家的老奶奶正靠在躺椅上,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张奚停住脚步,也柔和地笑笑:“李奶奶,您今天没去遛狗吗?”
他话音未落,躺椅背后哼哧哼哧走出一只毛色健康得仿佛在发光的金毛寻回犬,它热情地扑向张奚,绕在他脚边打转。
张奚眼底出现几分惊喜,他蹲下来,揉揉金毛的头。
“星球今天太调皮啦,”李奶奶用着埋怨的语气,挂在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慈祥,“它知道周一你要回来,怎么拽都不肯走。”
张奚乐了,他伸手去挠金毛的下巴,又假装凶巴巴地教训它:“星球,以后不许这样了,听到没有?”
他的心里泛起微妙的愧疚,今天因为和田欣蕊的赌约,回家的时间比平常的周一晚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知道星球和李奶奶在这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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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说什么,李奶奶就有意无意地宽慰道:“小奚还没吃饭吧,快回家吃晚饭了,我们俩可是刚吃完才下来的。”
星球也“汪汪”两声,像是在附和她。
张奚直起身,礼貌道:“那奶奶我先上楼了,最近天黑得早,您和星球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李奶奶笑着点点头。
这栋居民楼有些年头了,涂白漆的墙壁上刻着小孩子画的乱七八糟的涂鸦,有时候轻轻一碰就会连着灰掉下一大块墙皮。
张奚边爬楼梯边用力咳嗽,走廊上的应急灯管滋啦作响,亮了会儿又很快灭掉。
他走到家门前,放轻动作叩了叩。
门上挂着新春的对联和几束艾草,空气中有淡淡的草木灰的香气。
那扇门很快被打开了,张奚默默走进去,在玄关处换鞋。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站在一旁,面色隐隐有些愠怒。
她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语气生硬,能听出说话的人压着火气。
张奚抬头,他没有被这种接近于质问的语气激怒,低声解释:“帮老师整理资料,耽搁了一会儿。”
“哈!”倚在沙发上的男孩往他们的方向瞟了一眼,突然发出嘲讽的笑声,他有些虚胖,说起话来脸上的软肉都抖了抖,“好学生就是不一样!”
电视上正放着新闻联播,坐在正中央的男人开口,他中气十足地吼:“林梓航,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男孩缩了缩脖子,表情有些不服,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挑衅地看了张奚一眼。
张奚也没有说话,安静地走进厨房,随意加热了一道剩菜,他拿起一边的热水倒进已经冷掉的米饭里,搅动几下又把水滤掉,就着菜迅速解决一顿晚饭。
他刚吃完,女人正好走到厨房外,她冲电话那头抱怨:“这日子还过不过了,男人靠不住,梓航学习也不行,还得拽着一个拖油瓶。”
对面的人很替她打抱不平:“秀兰,你那弟弟把孩子丢给你都多少年了?就算天大的亲情也得磨没了吧。”
张秀兰一边继续骂着,一边往围裙上擦着手,她刚走进厨房就看见挺拔清隽的少年在水池旁洗碗,有些刺鼻的洗洁精的味道飘出来,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听到了多少。
张秀兰一下有些后悔,她并不讨厌这个孩子,但人心都有偏颇,她始终介意这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以至于对方夺目的优秀都成了扎在心里难除的刺。
她太累了,也懒得试探侄子有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只是走到张奚身边说:“小奚啊,你去写作业吧,碗放这儿大姑来洗。”
“没事大姑,我已经写完作业了。”张奚摇摇头,“你和姑父他们一起去看电视吧。”
张秀兰没再坚持,只是叹了口气,走到客厅,林家父子磕的瓜子皮撒了一地,她气得郁结,说不出话,拿来扫帚又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转头见林梓航没骨头般倒在沙发上玩手机,实在抑不住火气,指着坐在一边吸烟的男人大骂道:“林豪,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男人瞥了一眼,也倏地大发雷霆,抄起茶几上的苹果就砸在林梓航身边。
“畜牲!你为什么不能多向你哥学习点!多懂点事!”
张奚刚好从厨房走出来,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身形修长,许久未剪的黑发落在额前,天花板的射灯照下来,投下的阴影有点寂寥的意味。客厅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一瞬。
他连眼神都没往旁边移一下,径直走回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林梓航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声嚷嚷:“你们这么喜欢他那就把他当亲生儿子呗,还养我干嘛!”
发育期的公鸭嗓吵得人心悸,张秀兰瞪圆眼睛,捂着胸口大骂让他闭嘴。
狭小的房间里,张奚看向涂成绿色的百叶窗,窗户的边缘泛着淡淡的铜锈色,稀薄的月光滑落进来,将他眉眼的轮廓照得分外朦胧。
天花板和墙上到处都是老式动画片的海报,那是林梓航小时候贴的,这是他六七岁时住的房间,张奚初中搬来,林梓航就搬进了旁边更大的房间里,对方当时哭闹个不停,抓起地上的玩具碎片就尖叫着扔到张奚身上。
张奚那时候并没有彻底意识到自己被素未谋面的表弟讨厌的原因,只能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
他看着温柔的大姑连声向他道歉,清楚地看见那股歉意并未达眼底。他还小,不知道一切以感情作为筹码的东西,最终都会消磨于生活的漩涡。
张奚打开手机,短信里母亲发来的消息还停留在月初的汇款信息。
这些年,张家父母在省城的事业蒸蒸日上,再也无心过问远在老家的儿子的琐事。张奚知道,每个月除了给自己发生活费,他们也会给大姑家打一笔对于小城市的物价称得上是巨款的抚养费。
可这终究还是意味不了什么。
于则西从床上弹起来的一瞬间,身下的床板就发出“咔嚓”的声音。
他在被窝里扑腾一下,小心翼翼地试图翻出其中一条腿。
岁数比他还十一的床板又响了声,于则西搓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咬牙切齿地翻出另一条腿,他还没来得及庆幸,整个床就猛地往内陷了一大块。
他整个屁股都扎了进去,歪着身子仰头摔在被子上。
“操。”他吸了口冷气,没忍住骂道。
于则西伸出右手扶着床沿,使劲扯出身子。
于敏听见动静,正想开口骂他大早上整得跟地震了似的,打开门却看见便宜儿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腿上背上都磕出了不少淤青,身后是整块裂开的床板。
她实在没憋好,笑得一口喘不上气。
于则西幽怨地看她一眼,迅速往身上套了件卫衣。
“快点啊,”于敏咳了两声,“你已经迟到了。”
“哦。”于则西硬着头皮应道,转头开始穿裤子。
于敏欲带上门,又忍笑提醒他:“床板我今天找人来修啊,你以后起床轻点,听到没有?”
于则西含糊地嗯嗯几下,冲进洗手间手忙脚乱地开始洗漱。
他不怎么吃早饭,收拾完了抓起桌上的牛奶,一手拎着书包,噔噔噔跑下楼,翻身骑上有些旧的自行车就往学校的方向狂飙。
挑了空瞟腕上的手表,已经七点四十了。
他在脑海里飞速计算,现在早自习上了一大半,接下来他要绕路去后门,路上如果遇上几个红灯最少也要七八分钟。那么他到后门的时候正好能接上课间休息。
这样想着,于则西猛地加快了速度。
到后门的时候时间跟预估的差不多,那里的保安主要负责守地下停车场,因为通常只有教职工走后门,他们抓迟到抓得不严。
于则西隔着窗看见新来的保安正无所事事地看着手机。他找到视线盲区,先将书包甩了过去,旋即一手抓住栏杆,脚踩在旁边的花坛边缘,纵身跃上铁制的栏杆。
他还没来得及踩着另一边凸起的部分爬下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大吼:
——“哪个班的!”
完了,于则西在心中哀叹,他成绩差,但平时也不爱搞事,更不怎么迟到,在老师面前一直循规蹈矩,尽量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结果第一次翻墙就被逮到了。
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竟然还分析了一波马失前蹄的原因:
. 后门虽然保安抓得不严,但不少开车的老师都会从这儿进来,属于是风险与收益并存。
他目测了一下到地面的高度,然后咬咬牙跳了下去。
因为长期运动,跟腱发达,加上跳下来的时候很好地护住了脚踝,巨大的冲击力只让他的腿稍微麻了麻,他直起身,侧身一躲,依稀还能听见门外的咆哮:
“前面那个翻墙的同学!你要现在停下来我还能网开一面!”
我信你个鬼。于则西这回听出来了是教导主任的声音,更加坚定了心里的想法。
他弯腰挎起地上的书包,甩甩发麻的腿,正准备狂奔,前面又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于则西?”
眼前的黑发少年抱着一摞练习册,校服拉链规整地拉到最顶端,整个人都透着一丝不苟的干净气息,只是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些许疑惑。
“我操。”他听见后门被人用钥匙打开了,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忙扯着那人往拐角处半身等高的灌木丛里一躲。
都是高个儿的中学生,蹲在这样小小的角落里只能腿贴腿,身子紧贴着身子。
“张奚,你听我说,我平时不翻墙的。”
于则西刚剧烈运动完,又被吓一跳,只敢小声喘着气,凑到张奚耳边低低地解释。
他哈出的热气直往张奚的脖子上飘。“你干嘛?”张奚皱眉,实在没忍住伸手推开他的头,“我又不是老师。”
“哦,也是。”于则西挠挠头,有些尴尬。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这人,心里就没由来冒出一阵解释的冲动。
可能是因为对方实在太像刻板印象里的三好学生了。于则西心想。
他还出着神,眼前突然出现一叠花花绿绿的练习册。
张奚转头看他,瞳孔黑漆漆的,表情很认真,忽然低声开口:“你把书包给我,我先走,你拿着练习册去明理楼三楼数学办公室找王老师,就说我突然拉肚子了,找你帮忙。”
“那你怎么办?”于则西接过练习册,忙追问道。
“我本来就不需要躲。”张奚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弱智。
说完又有些无奈,他也没想到对方看见老师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拉着他一起跑。
张奚拎着书包走了出去,不远处朝他们走来的教导主任很快看到了他,于则西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感觉教导主任原本八丈高的气焰神奇般地消了些,直接就放他离开了。
等到过了两三分钟,于则西才慢悠悠抱着练习册从草丛里爬出来。
他空出一只手拍掉身上的灰,往明雅楼的方向走去。
等放完练习册回班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书包已经好好地放在位置上了。
四中理科本就是弱势,于则西又只是普通班的学生,哪怕旷了一整个早自习老师也睁只眼闭只眼。
他回到座位,没来得及坐下,项明轩就立马扑过来勒住他:“小于子,还搁这儿装呢,这就是你说的不熟?”
他的唾沫星子都要气得飞出来:“你这书包都是人家送过来的!从实招来!”
“你……先松手……”于则西经历了早上这一通,体力早就耗光,他被勒得难受又伸不出手反击,只能骂,“你他妈吃菠菜长大的?”
项明轩闻言迅速放开手,侧身撑在课桌上,另只手捂住胸口作心碎状,叹息道:“没想到你还是有了和别人的小秘密。”
“原来是三鹿奶粉喝多了的症状,”于则西坐下来,从桌洞里掏出下节课要用的书,冷冰冰地点评他,“只长头不长脑子。”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倏然响起,项明轩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只能恶狠狠地搓了把他的头发,心有不忿地走回了座位。
他们正在进行一轮复习,每天的第一节课都是英语。
于则西看着黑板上的字母蹦跶个没完,只感觉这些字母都从黑板上飘了下来唱着欢乐的小曲儿围着他转,转得他头晕眼花,昏昏沉沉地点了整节课的头。
下课铃刚响,他就如释重负,正打算趴在课桌上安心睡一觉,却听校园广播里突然传来了自己的名字,瞬间被吓得睡意全无,竖起耳朵就听见一同出现的还有张奚的名字。
真完了,他想着,懒得再听接下来的内容,迎着同桌怜悯的目光站起身。
项明轩也走过来,一脸悲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则西瞪他一眼,抱着视死如归的想法向德育处走去。
张奚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站在德育处是和于则西一起。
教导主任姓陈,他高一还在学理科的时候,班里的物理老师就是陈主任。
那会儿他还称得上是对方的得意门生。
现在,他悄悄抬头看了眼陈主任痛心疾首的表情,叹了口气。
陈主任的面前放着台电脑,电脑上放着的俨然是后门那块灌木丛旁的监控录像。
他皮笑肉不笑:“这一带人少,本来没有监控,这个新的安上也只是想着能抓些在那边早恋的学生,没想到先让我逮着你俩这一个跨栏一个喝彩的大老爷们了。”
“你说说你,作业不抱,跑来做好人好事是吧?”陈主任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张奚的额头。
“还有你!”他眼神一转,又瞪着于则西,“迟到就迟到!翻什么墙!你以为你是博尔特吗?!”
他越说越气:“要摔出个好歹老师怎么负得起责任!你的家长又怎么办!”
于则西的头越埋越低:“对不起老师……”
“什么对不起老师,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对不起我自己……”于则西又闷闷地说。
张奚闻言飞速抬头看了眼陈主任,只见他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他抑制住想笑的冲动,又悄悄去打量一旁的于则西,对方此刻倒像是真的难受,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眼尾微微垂着,头发都不再支愣了,他想着,如果于则西能幻化成狗形的话,他现在应该耸拉着耳朵,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在主人身边打转。
真可怜啊。
张奚在内心笑眯眯地想。
“……你的检讨周五给我交上来,下周一升国旗的时候念!”陈主任转头看张奚,对着那张清俊的脸一狠心,“你也是!两千字!周五一起交上来!”
“好的,陈老师。”张奚乖巧地点头。
“你们回去上课吧。”陈主任一直都爱才惜才,对着这个曾经班里无比优秀的理科苗苗,哪怕分科的时候就丝毫不理解他的选择,现在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他们退到一半,中年男人突然一拍书案,鼻腔里泄出些气,没好气道:
“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