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七司八旮

6、明天

　　“这他妈就完结了啊？！”
　　房间外猛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变声期男生惯有的沙哑难听的大叫。
　　紧接着又传来一些污言秽语，张奚正抓着笔构思今天要写的检讨，不免感到心烦意乱，他用手肘抵住瘸了一边的旧书桌，咬咬牙，左边的脸颊鼓起小包。

　　哗啦啦的玻璃碎落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呼了口气，拉开房门走出去。
　　客厅里的林梓航东倒西歪地坐着，满脸怒色，周围是一地被摔坏的游戏手柄和放水果的瓷盘的碎片。

　　张奚凑近些，站在他面前，没什么情绪的眼珠转动一下，透露出几分嘲讽之色。
　　他语气平淡：“声音小点，行吗？”

　　林梓航瞬间就被点燃了，他从沙发上蹦起来揪住张奚的衣领，唾沫都几乎喷出来。
　　“你以为你是谁！傻逼！”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双眼瞪得通红：“他妈叫你两声哥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管得着我吗你！”
　　张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比十五岁的林梓航高了半个头，这个角度对方只能看见他冷峭的下颔连着格外立体的眉骨和鼻梁，眼窝微微凹陷，落下的阴影衬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林梓航依然恶狠狠地揪着他不放，气势却弱了一大截。

　　“林梓航，”他开口，声线毫无波澜，“到底谁想当你哥了？”
　　“我让你小声不是为了管你，是因为你吵到我了。”
　　他在这个从小就不掩饰对他的厌恶的表弟面前也懒得演戏：“要没有大姑，你死路边我都只会跨过去。”

　　林梓航拽着他的衣领的手收紧到指关节都泛白，额前暴起青筋，过于年轻的脸上所有愤怒、怨怼、还有隐秘的难堪的情绪一览无遗。
　　张奚俯视着他，嘴角向两边牵开，灯光下的面容英俊得不可思议，他突然笑了，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放手。”

　　林梓航自然不肯，他正在气头上，听到这句近似于命令的话更是失了智，松开一只手挥着拳头就要揍过来。
　　张奚的反应更快，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反手往后一拧，如愿听到了杀猪一般的惨叫。

　　对方的左手依然紧捏在他脖颈处的衣领上，张奚垂眼，他无法再忍受强烈的不适，哪怕在专业的格斗比赛上，选手之间都会专门避开攻击喉结。这个位置，这个距离，他皱了皱眉，极度反感的情绪涌上来。
　　林梓航突然感觉眼前寒光一闪，看见张奚从兜里掏出一把锋利得吓人的美工刀，在电光火石间刺向自己正抓着的地方。
　　他几乎霎时间就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刀尖在他收手后的下一秒猛地没入张奚的颈肩，恐惧地连续后退好几步，直直跌坐在地上。

　　“你他妈疯了？！”
　　他连声音里都充斥着不可置信，强烈的不安感后知后觉漫上心头。

　　张奚弯下腰，逆着光笑得更加开怀，林梓航浑身发冷，甚至感觉这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真情实感的笑容。
　　“蠢货。”他难得露出本性里的傲慢，转身向房间走去，举起手的同时向后晃了晃，那把美工刀俨然在动手的瞬间就被主人收了回去。
　　只是个无聊的障眼法而已。

　　回到房间后，张奚看了眼手机，常年沉寂的微信突然冒出红点。
　　他点开软件，略过未读的公众号推送，看见一条未知的好友申请。
　　对方的头像是一家电竞俱乐部的队徽，而名字是一串英文字母的乱码。
　　张奚点进他的朋友圈，才发现对方没有任何设限，发的东西也大多都是一些很简单的文字，像什么“NSN牛逼！”“Erebus可以封神了，手法无敌！”之类的，最新一条是四天前的：
　　——“高哥开业大吉！”

　　这一条难得配上了图，画面里最边上的少年迎着阳光大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眼下的两个小窝很显眼。他身边还站着很多男男女女，每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喜气洋洋的。
　　于则西。张奚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划动通过了申请。

　　几乎是在下一秒，一条消息就传了过来。
　　-我是于则西（高三十七班）。

　　张奚很少这样跟同学在微信上聊天，大部分同龄人都用的是□□，他觉得新奇，也很快回：
　　-我知道。

　　-啊？
　　然后连发了三个挠头的表情包。

　　-你朋友圈里有照片。
　　他无奈地提醒道。

　　-我忘记了23333

　　张奚好像能隔着屏幕看见他垂头丧气的表情，没忍住笑起来。

　　于则西很快又发来消息：
　　-那个，你是张奚吧，你朋友圈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如果我找错了的话真的对不起！

　　-你找错了。
　　-我是张奚（高三六班）。

　　对面秒发来一个大爷扶额的表情包。

　　-什么事？
　　张奚先一步问，他生怕于则西聊着聊着就忘了。

　　-哦哦对了，就是那个，早上的事情是我连累你了。
　　-要不是我迟到了你也不会被地中诲抓来写检讨…你应该还没写过检讨吧。
　　顺带慷慨附赠了整整五个一模一样的下跪道歉的表情包。

　　-等等
　　张奚实在有点忍受不了这种弱智般的刷屏行为。
　　-你说话就说话，别发那么多表情包。

　　-啊，对不起啊，我以后不发了。
　　道歉倒是从善如流。
　　他接着说：
　　.-那个，你没生我的气吧？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食堂的鸡腿饭？

　　-我没生气，但你想请客也可以。
　　张奚回道。

　　-可以啊，周五中午吧，我们上午考理综，正好奖励自己！

　　-好。
　　张奚打字的速度很快。
　　-那个检讨你打算怎么写？

　　于则西那边顿住了，张奚看见他的备注底下一直不停出现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直到过了两分钟，那边才发来一句话。

　　-我肯定认真写啊，痛改前非！发誓以后再也不迟到再也不翻墙再也不找同学帮忙了！
　　-最后那条没必要吧，老师不也说同学间就是要互帮互助吗？
　　-我凑字数凑字数，主要升旗那会众目睽睽的也没法给你特别鸣谢，不然我准写个五六百字的使劲儿赞颂一下这种乐于助人的精神！

　　张奚看他一通解释，也调侃道：
　　-那我偷摸赞颂下自己吧，两千字呢，写什么不是写。

　　-你别搞啊，小心到时候地中海给咱们撕成两半吊起来警示后人。
　　于则西顿时紧张起来。

　　-开玩笑的，我去写检讨了，明天见。
　　这条消息边因为信号不好转了个小圈，没过几秒，还是发过去了。
　　张奚盯着自己亲手敲下的消息，只感觉刚才鬼上身了。
　　明天见？见什么见？文科班和理科班压根儿不在一栋楼，他俩唯一相见的方式是大课间的时候同时出现在操场的两端。

　　于则西倒也没想那么多，很快回：
　　-明天见！
　　后面跟了一个呲牙笑的emoji。

　　好吧，他觉得这三个字还挺顺眼，明天明天，人的一生有无数的明天，而在其中一个明天身上，他挂上了一个简单的承诺，好像让这一天的重量也增加了。
　　张奚转头看着空白的作业纸，于则西有一点说得没错，他确实没写过检讨。
　　他也确实不愿在这件事上浪费心神，笔杆在指尖转得飞快，随便上网搜了篇字数合适的，简单改了改就抄上去。

　　于则西没想到项明轩这么执着。
　　他刚打完篮球，站在空调口呼呼吹着冷风。正享受到一半，一双手就拍向他的肩头。

　　“你昨天咋回事儿啊？”
　　他转头，先看见项明轩直愣愣往中间竖起的头发，发丝都根根分明，眼神一下移，又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嘻哈项链。

　　于则西没回他，一挑眉：“你要去选美啊？”
　　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摸了把对方的头发，梆硬。
　　没忍住弯下腰捧腹大笑，说话都不通畅：
　　“你……你他妈吃错药了吧，还抹发胶，这头发摘下来都能当凶器了。”

　　项明轩本来就面薄，被他这么一笑更是耳朵通红，曲起膝盖弯顶了下他的腿：“这叫美式前刺，土老帽！”
　　“喂，跟你说正经的呢。”他又推了一把于则西，警告道：“别笑了，小心等会儿背过气去。”
　　“不是，你要干嘛？”于则西终于缓了过来，他往后懒懒一躺，两只手放在储物柜上，转头认真地看着项明轩。
　　“不怎么啊，”项明轩说，“昨天看你回来之后脸色不好又被一堆人围着就想着不问了，这不今天趁你心情好，多关心体恤一下吗？”

　　于则西差点没被他的话激出鸡皮疙瘩，他们高一没分科的时候就在一个班，一起玩了快三年，打架吵架冷战样样都来过，熟到爸妈都认识的程度，现在项明轩冷不丁冒出这句话，他就感觉有些惊悚。
　　“小项子，”他又伸手去摸项明轩的额头，“你病得不轻呐。”
　　见项明轩表情依然坚定，他叹了口气，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个清楚。

　　“……就是这样，我翻墙，他路过，正好帮个忙，然后俩一起被逮着了。”于则西做完总结，瞟了眼项明轩，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连忙说，“我跟他一点都不熟，你想找他帮忙别托我，我这才欠了人一个人情。”
　　项明轩也看他，幽幽道：“昨天找学委要他联系方式的不是你？”
　　“你丫搁这儿吃醋呢！”于则西无语了，他拍了拍项明轩的肩，“暗恋我还是暗恋张奚啊，这都能注意到。”
　　他昨天专门等着教室里没什么人的时候才去问之前和张奚一样都在学生会的学委，没想到竟然被项明轩发现了。

　　“滚啊，我就是觉得吧…听你这么说…他人还挺好的。”项明轩有些出神，眼神飘忽。
　　于则西大惊失色：“不是，你他妈真喜欢他啊？不能吧？”
　　“放屁！”项明轩瞪他一眼，“老子纯直男，你这都快弯成了个蚊香吧，怎么看谁都是同性恋！”
　　“傻孩子，我要是gay还跟你玩什么，我马上掉头去追张奚，起码长得赏心悦目的。”于则西怜悯地看他一眼，没多计较，下意识脑补自己巴巴舔着张奚的场面，不忍打了个寒颤。

　　“你……是为了夏依茜？”于则西想来想去，最后也只剩下了这个可能性。
　　一旁的项明轩浑身一震，随即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突然一脸大义凛然地凑到于则西耳边小声说：“爹，儿子就求你这一次，今天晚上带我去张奚他们班上晚自习吧。”
　　见于则西不为所动，他又接着说：“求你了，张奚这人之前球赛我也遇到过几回，他……怎么说，就是那种虽然一直在笑但你知道肯定特别难接近的类型，我要自己去找他，他估计就笑里藏刀地给我婉拒了。”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张奚愿意帮你那一次，肯定也愿意帮这次！”

　　“他还打篮球呢！”于则西倒有些惊讶。
　　他从高一开始就是校篮的主力，实在没有跟张奚打过什么比赛的印象。
　　项明轩气得拍了把他的后脑勺：“你重点错了！”

　　他想起自己有求于人，气势又弱下来：“你们校篮平时也不跟班级队打啊，他们文科班男生少，张奚也就高二的时候补位上场过几次，不过技术确实不错，但离咱俩还有点距离。”
　　于则西气笑了，也回拍他的后脑勺：“少给自己带高帽，咱俩那是一个水平的吗？”
　　“哥，哥，你最牛逼，你拳打詹姆斯脚踢库里。我就求你帮我这一回，你跟张奚发个消息提前说一下就行，他不会拒绝的。”项明轩又哀声求他。

　　于则西被软磨硬泡得受不了了，好说歹说还是应了下来。
　　“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发消息肯定行不通，人家那种好学生会带着手机来上学吗？你特么也不用脑子想想。”他咬牙切齿地补充，“就算带了也不可能拿出来玩，你上课搁桌洞里打斗地主打多了吧，以为人人都视校规于无物呢？”

　　文科实验班的教室里。
　　周围都是“唰唰”的写字声，现在是午自习的时间，张奚伸了个懒腰，关上已经烂熟于心的文综资料。
　　他揣着手机走到阳台，熟练地打开开心消消乐，在卡关的部分稍微停顿一下，切回微信看了一眼。
　　除了广告以外，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他有些不爽地磨了磨后槽牙。
　　昨天跟于则西约了饭还说了明天见之后，他就以为对方今天应该会给自己发几条消息。
　　看着对话框的最新一条还停留在那句“明天见”，他维持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间不那么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