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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十一 欲回天地入扁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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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睡?”师夜光翻了个身,一只手环在八重雪腰际。夜早就深了,很静,远远传来零星的更鼓声。八重雪转过头去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实在太粘人,没一刻安生。他们投宿的客店里明明有两张床,太岁却放着自己那张不睡,非要跑过来和他挤作一团。
“睡不着就说说话吧。”师夜光半闭着眼慵倦道。明明有太多事情可以聊,事到临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八重雪往他那边靠了靠,漫声应了句:“我在想,要是一早就答应和你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想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师夜光那边静了一阵子,半晌方才轻轻笑起来:“不会的,那时候你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他微微顿了顿,“就算我们当初真走了,回头想起来会不会后悔,还真说不定。”
大乱之初他们要是真的一起离开了,或许时间一长也会生出缠绵情意来,安稳无波过一生。然而和现在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死”过一次以后,他们两人才彻底被逼得亮明了真心,晓得了这份情的来之不易,咬着牙拼上命把另一个人的模样刻进骨子里,就算成了灰化了烟也忘不掉。虽说他们为这个不知多吃了多少苦,痛得彻心彻肺入骨入髓,却还是不舍得放手,只要有一点点指望、一点点甜头在就不愿松开。
“有时候想想,还真是羡慕你。”八重雪笑着叹了口气:“你张牙舞爪都成习惯了,做事没个分寸只图自己快活,我是怎么都看不顺眼。可是再想想,我自己活得那么累又是何必,困在在那么多东西里什么都放不开,还不如干脆学你,不管不顾地活一回。”
“你要是一开始就直接放下了,那才不像你。”师夜光摇摇头,揽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真是奇了怪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偏偏死心塌地认准了你……讲不定就是因为你主意太大,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你都不服气,结果被你欺负着欺负着就习惯了,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太岁这个毛病一直没改,明明说的是正经事却根本认真不起来,再严肃的话都能被他讲得嘻皮笑脸。八重雪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玩笑回去,“我们这笔糊涂账,只怕下辈子都算不明白了,你还记挂着上辈子做什么?”他沉默片刻,语调突然凝重起来,一字一顿接下去:“如果有下辈子,横竖我会让你……欠我的。”
“不一定有下辈子了。”师夜光轻描淡写道,像是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般。他以前不知轻重逆天而为,捅下的漏子当真不小,后果到底有多严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最坏就是魂魄无存再无来生。若他定了只有这一世的命数,来生只是虚话,那么再说下辈子又有什么用,徒然惹人伤心。
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莫名伤感起来。师夜光突然凑过来,又恢复了恶劣的性子,坏笑道:“不是还有这辈子吗,想那么远做什么?”
八重雪还没回过神来,微凉的吻就落到了唇上。他一惊,本想推拒,可是一想到先前那句话,心头不觉惘然起来,抵在他肩上的手也就松了下去。
以后……他念着这两个字,心里酸涩得厉害。人生无常又苦短,得意时总须尽欢。两人所求亦不过相知相守而已,既然如此,这回就遂了他的愿吧。
别再想了,他狠狠对自己说,抬手环住师夜光脖颈,一心一意地回应过去。前尘来世,三生轮回,兴许都只是妄言。他们能握住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一点点温存,记着,藏着,珍惜着,放在心里暖和一辈子,一直带到黄泉路上去。
和之前那次不一样,那时候他心里堵得难受,被自弃和恨意填得满满的,与饮鸩止渴无异,急着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因为就算是痛是失落,也总好过那种难以释怀的空虚。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个人喘息着紧紧抓住彼此,像是在茫茫大水中好不容易抱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抵死缠绵着,如同没有明天。
恍惚中八重雪记得,师夜光专注地望进他眼睛里,吻轻轻落在睫毛尖上,凉得像是初冬的霜雪。甜蜜一点点从心底弥散开去,夹杂着说不清的惶惑和绝望味道,逼得他们更加投入地拥抱纠缠,一刻都不敢分开。他突然觉得以前一度放不下的那些事情是何等虚假可笑,如同在水里浸过般慢慢模糊。甚至连这些年的时光都显得不真实起来,像是个寒冷冗长的噩梦,好在一睁开眼就看见那个人在身边笑着说,过去了,都过去了,放心,你回来就好。
都惦记着什么朝朝暮暮生死不离,可明日之事又有谁能说了算料得着。那些不相干的东西索性全忘掉得了,就算没有未来又能怎么样,反正那一天还没到,之前的缱绻时光,多一寸也是好的。
一室情浓如酒,而窗外起风了,在树梢间呜咽着,夜色正沉。
心里一旦没有事,日子就过得格外快,不知不觉春去秋来又是一年。虽然战事断断续续一直没停过,但叛军早就是强弩之末,不过苟延残喘再拖上一阵子而已,若说烽烟散尽、天下承平,已是指日可期。
可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大唐百年繁华,终是场空。他们曾经有过的安适恣肆、权位功名,也在那段恍如隔世的灿烂岁月里消磨殆尽,留给他们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颠沛流离,再也停不下来了。在一起的日子有多长,他们就要逃多久,躲不开的东西太多了,朝堂上词句凌厉如刀的讨叛诏书,史官手中的彤毫玉笔,还有沸沸扬扬的人言。
但终究是心甘情愿的。承平时有太多自以为不可逾越的东西挡在他们中间,若要改变,除非地覆天翻。没承想渔阳鼙鼓一起,踏碎了半壁江山,却成全了他们两人的一段因缘。八重雪想,如果没有这份情意,他当真不晓得要怎样撑过那一个个寒气透骨的长夜,他从难辨真假的恶梦中惊醒,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看向身边的师夜光,却发现他在睡梦中也紧锁着眉头,额角冷汗隐隐。他们俩互相恨过,更爱过,不管怎么说这辈子都分不开了。
这年上元节,他们是在江南小镇上过的。师夜光还是没能改得了贪玩的脾气,见到什么热闹都想上去凑一凑。镇子不大,也称不上如何繁华,要论花灯的精巧工丽,自然远远不及当年盛世里他们在长安城中见过的那些。但是这儿好在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年景又还不错,镇上人们争相把自家手制的灯盏挂到街市上、门前,看去也是好一派其乐融融的太平景象。
看灯最合适的地方在水边,两人被人流裹挟着向河堤上行去,雪后初霁,出来过节的人多得很,挨挨挤挤倒也不觉得冷。烟花爆竹在远处零零星星炸开来,几个小姑娘拎着篮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叫卖簪花雪柳之类的小玩意儿和各种细巧吃食,新出锅糯米糕的清甜混在远远飘过来的烟火气里,说不出的温暖安心。
河堤上果然是灯火最盛处,无数如萤火般的花灯首尾相接汇成两条璀璨光流,沿着河岸一路迤逦过去,点点亮光倒映在深黑澄澈的河水里,像是个打翻了的珠宝盒,浓艳中不失温婉。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师夜光与八重雪牵着的手又紧了几分,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挤散了,大过节的还要提心吊胆。
“多少年没这么一起看过灯了……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当真吓一大跳。”师夜光望着灯海笑起来,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你自己闯的祸,还好意思说?”八重雪嗔怪地伸手敲敲他脑袋,师夜光作了个鬼脸险险避过:“都过这么久了你还记仇呀,下手又这么重……”八重雪冷着脸给他肩上加了一拳,根本不理会太岁半真半假的哀鸣。
他来到长安城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就是师夜光陪他过的。那时候两人都还年少,他只是左金吾卫中郎将,太岁入仕朝中也没多久。这种热闹八重雪本来不打算掺和,却被师夜光在耳边死皮赖脸聒噪得不耐烦,只好随他去了。
说起长安城当年的灯会来,盛景两个字实在是当之无愧,每年总能绞尽脑汁翻出一连串的新鲜花样,不管看在谁眼里、经过见过再多次都不会腻味。上元节前后那三夜金吾不禁、玉漏无催,满城俱是烟花与月色,耀目如天边云霞。更不用提安福门外那数十丈高、由金银锦绮装点的灯树,树身上下几万盏灯映得长安城夜空通明如白昼,着实是道不尽的旖旎富丽、火树银花。
八重雪被师夜光拉着在街市上四处乱逛,此时正是月上中天,长安成了一座不夜之城,灯彩辉煌人声鼎沸。一开始他还有些心不在焉,眼前虽说繁华嘈杂得不堪,不知为什么却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不与他相干。师夜光兴致倒高得很,见了什么都觉得有意思,一路上从百戏杂耍到市面上卖的稀奇玩意儿,指这指那给他看,没一刻消停。起初八重雪被他闹得心烦,半点不想搭理他,不晓得从何时起却也慢慢看了进去,跟着他微笑起来。
“回去吧。”刚刚一轮烟花放过,火星细细碎碎落下来,漫天纷飞如雨。八重雪转过头去牵师夜光衣袖,却抓了个空。他心下一阵慌张,停下脚步向四周望去,人潮涌动,各色衣衫争奇斗艳,却怎么都找不见那个玄衣银发的身影。
八重雪怔怔立在街心里,他突然觉得冷,四面八方都是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看见的却都是陌生的笑脸,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原来在这座明丽开阔至极的城市里他始终是孤独一人。
他定了定神,回头朝二人来时的方向走去。京中大街小巷纵横如棋,行路时稍不留神就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这片地方街巷散乱岔路又多,就算他是时常巡城的金吾卫也谈不上熟悉。好在此时游人渐渐散了,往回走总保险些,如果师夜光没有故意躲远,想必是寻得到的。
月影西斜,夜早就深了,那个人却还是不见踪影。八重雪在路上匆匆走着,寒意从心底一阵阵涌上来,不晓得是因为天冷还是着急。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八重雪一惊,手不自觉地就按上了腰间刀柄。师夜光像个游魂似的从他身后的黑暗里冒出来,眯着眼笑得一脸不安好心:“找不到我了,可曾想我么……?”
终于逮着这家伙了,八重雪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还没来得及欢喜,气就不打一处来,扭了头冷冰冰两个字丢过去:“不想!”
那时候他俩都还太年轻,以为眼前的盛世烟华便是永远,不晓得以后有什么在等着他们,那些杀伐决断,猜疑试探,误会伤痛,彻骨生寒……不过幸好他们这一路走下来,谁都没有真的跑丢,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紧紧牵住了彼此的手。
人群突然大声鼓噪欢呼起来,抬头看时,原来是一朵极大极浓艳的烟花在头顶绽开,金银蓝绿紫五色交辉,把夜空照得雪亮,连正升到中天的皓月都被衬得失色不少。师夜光伸手揽了八重雪的肩,雪后初晴,寒气还重得很,可是只要两个人挤在一起,心里就是暖和的。
不觉元夕灯会已到了最热闹的时候,一簇簇烟花在天际次第盛放,满眼尽是华彩,光点陨落如星雨,令人目不暇接。此时此夜,这样的景致,竟像是回到当初一般。两人静静仰头看了一会儿,秀逸面容被光影映得明暗不定。师夜光轻声说了句:“要是那句话留到现在再问呢,这些年里遇不着我的时候,你……会不会想我?”
“不……”八重雪像是存心和他较劲似的应道,话没说完看见太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又心软了,自顾自微笑起来:“不敢多想。”
听到这四个字,师夜光眉眼立马舒展开来,高兴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淘气孩子。两人相视而笑,烟花的绚烂颜色倒映在彼此眼睛里,在袖底暗自纠缠的十指扣得更紧了几分。
山高水长,他们能在一起就好,走得远远的,那些人那些事再不与他们相干。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足够把前头错过的都补回来,一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安稳岁月,静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