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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十一 欲回天地入扁舟(中) ...

  •   自从那日闹开以后,两人连着几天都没有多少话,一直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着,无论心里想什么都说不出口。如此一来虽然别扭,却也隐隐觉得痛快。这个心结实在堵得太久了,就算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解开,彼此敞开来说明白了也没什么坏处,总好过各怀块垒郁愤难平。
      两人继续往南走,天气渐渐暖了,一路上所见的景致也分外鲜润,看不出多少乱离后的风霜憔悴之色。草木总是善忘的,若是人也能如此就好了,不知道能省多少伤心。
      “如果还是放不下,想去做什么,不用有的没的顾虑太多。”师夜光闲闲道,语调像是玩笑,可是看他神情分明却认真得很。八重雪一怔,像是没听清楚似的转头望向他。“你要是不甘心,我也一样安不下心来不是?到这份上不管死活都在一起好了,只要你认准了不后悔就成。”
      他们也曾有过放言无忌、相处无间的时候,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从八重雪登上左金吾卫上将军之位起,两人就慢慢疏远起来,像是种默契,心知肚明却没法直说。师夜光从来都清楚,他只是一颗棋子,而八重雪也是。卖命这么多年结果亦只能如此,对弈双方就算再看重他们,到头来不过把两人当成随时可以抛出的孤注,落子时毫不犹豫。他们被不同的人握于指间,原本只应该站在棋盘两边彼此遥遥相望,没承想棋子却活了起来,面对面地一步步走到一起。
      要是还有心,还有牵挂,就不可能活着走出这盘迷局。如果真心想对那个人好,就不该害他。师夜光摇摇头,之前他就是拿这个劝自己放手的,现在想想还真是糊涂。“死”过一次以后,他反而什么都不怕了。若真是喜欢一个人,是乐意跟他一起生一起死的,根本不用想那么多,哪怕前路无望,世事酸辛,能在一起一小会儿也是好的。这么看来,自己从前那番看似体谅八重雪,不愿牵连他拖累他的心意,反而负了他。
      八重雪眉头略微一挑,眼神还是冷冷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师夜光没答他,嘴角的笑容不知何时敛去了,眼神也变得很深,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没个正形的轻狂样子。八重雪晓得他这一次是认真的,没有马上接话,自顾自低了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师夜光倒也不催他,由着他自己慢慢想去。两人并不急着赶路,顺着山间溪流缓缓而行,两岸树上花开得正好,薄如冰绡的花瓣纷纷从枝头飘落,随着无情流水而去,把整条山涧都染成了明润鲜妍的颜色。这个冬天终于过去了,师夜光歪着头看向水面上互相追逐的落瓣,孩子气地笑了笑。
      半晌无话。八重雪突然开口:“你想说的那些,我都不是不明白。可是……”
      “那些事情,放得开是一辈子,放不开也是一辈子。”师夜光没头没脑地接了句:“你要是还不甘心,想拿命去换一个问心无愧,我不拦你,陪你一起去,也算是成全你。总好过现在这样子,看着你心里难受却什么都做不了。”
      又是胡搅蛮缠的那一套,放这种狠话出来,是想要挟自己吗……八重雪纵然心事重重,也被他闹得又气又笑。师夜光刚才那句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他知道,这些时来自己一直放不下的那些东西,如今早就由不得他。能做的已经做尽,再无办法可想,他现在就算连性命都豁出去也是白搭。眼下自己已是上不了台面的“伏诛之人”,对朝中大局没有半点助益,他不承认也得承认,心里却始终堵着一口不平之气,不情愿就这么丢开手。
      自己现在这样子不过是赌气而已,当真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以前也曾这么想过,但是方才师夜光的一席话,却把事情彻底挑明了。八重雪突然有点想笑,太岁向来口是心非没个准章程,天知道他那些戏言到底是真是假。这次虽然折腾了大半个月,害得两个人都没少生气着急,但是总算逼出了他的几句真心话,怎么说都值了。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那么是生是死真的不差什么。但是如果身边又有一个人在,事情就整个儿不一样了。八重雪想着师夜光刚才认真的神情,心里莫名温暖起来。就算为了这情分,自己也不能意气消沉至此,连累他也跟着一道伤心。
      帝王家事,从来难言对错。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为这些东西活着?放眼天下,数不尽的英雄冢,一个个纵然心比天高算无遗策,到头来却还是挣不得命,争不过天。在这盘晦暗难明的棋局中,他们两人不过是沧海滴水、大漠微尘,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万幸,又何必如此执着?
      四五载烽烟,三千里河山,从此与他再不相干。因为这些看不清抓不住的东西,一次次伤及自己真正放在心上的人,才真的是不值得。
      “不管怎么选,总有一个是放不下的吧?一边是以前那些糊涂想头,一边是你。”八重雪声音平淡,听不出半点波澜:“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既然怎么选都要留一半遗憾,那么还惦记着那些没办法的事情做什么,不如干脆由着性子活一次,替自己活一次,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至于旁人,我就算对不起,也管不了那么多。”他疲倦地笑了笑,“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个,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既然所求已不可得,为什么不能干脆就此放手,拿功业浮名,换了下半生的相知相伴?他心里一下子感觉空空落落的,像是做了场很长很冷又很疲倦的梦。大梦初醒,细数前尘,一度以为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那些边关杀伐、宫阙阴寒,都像是破晓时分的潮水般缓缓退去。最后的最后,在心底萦绕不散的竟只有一个念头,愿你我从今往后再不相离,并肩携手,无惧无悔,亦无怨尤。

      “迟……怎么会迟?”八重雪的一番话着实通透,却突兀了些,连师夜光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都被他吓了一跳,不晓得他是真想明白了还是在说气话。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应道,笑得像个孩子:“什么迟不迟的,别多想了,我们不都好好在这里吗?若说旁人,你早就对得起他们了,根本不欠什么。”
      被家国天下伤得这么惨,也该歇歇了。他安抚似的揽住八重雪肩头,两人停了步静静倚靠在一起,谁都没再说话。师夜光释然地笑起来,为了这片河山,身为金吾上将军的八重雪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安心地为自己活一次,不去理会那些纷纷扰扰、众口铄金。
      年少气盛时,都以为自己能改天换地,到头来历尽劫波,才明白能改变的其实只有自己。当年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其实这天下缺了谁都没什么不可以。他们俩早就累了,不仅无心而且无力,再不想同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扯上半分瓜葛。
      一个不该活着,一个不能活着。他与八重雪都已是穷途末路,成了无人承认、无处栖身的孤魂野鬼,只能像两只冻僵的小兽般紧紧挤在一处取暖,庆幸还能攥住这么一点点从司命那里偷来抢来的静美时光。天下这么大,就算容不下司天监与上将军,至少能容得下两个伤痕累累、除相守之外别无所求的寻常人。
      “你之前那么多年的时间全给了旁人给了天下,你又不晓得该怎么照顾自己对自己好一点,所以后面剩下来的这些年由我全占了,也是应该的。”两人间的气氛没来由地有些酸楚,师夜光强笑着开口,还是承平时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八重雪伸手去掩他的嘴,却被师夜光一把捉住了手腕。两人就这么打闹起来,先前的压抑和悲伤也被冲淡了不少,不再那么死沉死沉地压在心上。
      没想到他们俩也有可以面对面好好说话,不用猜疑试探更不用吵闹打架的一天。八重雪有些感叹地想,从前大明宫中一路磕磕绊绊走下来,因为太多事情他对师夜光生了怨怼。那时候他只知道责怪太岁翻脸如翻书无情无义,回头想想只怕一多半也要怪自己眼里太容不得沙子,一点点的欺瞒都觉得是在背叛。说到底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的事情,人与人之间谁又总能和谁一条心呢?
      任何心意都经不起翻来覆去仔细琢磨,何况也没那个必要。假作真时真亦假,乱局之中真真假假既然没人说得清楚,又何必太过计较。他只想笑自己当年实在较真得可以,越在乎那个人就越要寻根究底,偏偏他与师夜光各怀心事谁都不肯先让步,到头来不过伤人伤己,又有什么意思。面前这家伙现在对他是真心的,这就够了。至于那些陈年老账,就让它们埋在战火劫灰堆里不见天日好了,再挖出来细算才真是无聊。
      “又不理我,想什么呢?”师夜光突然促狭地凑过来,在他耳朵边调皮地吹了口气。八重雪从回忆中惊觉,侧过头去望着他,微微笑了笑。这个笑容或许没有当年不知愁苦滋味时那般明艳照眼,却也少了那时候的冷漠疏离,更多了种说不出的通透与平和,浅浅淡淡一直暖到人心里。
      他想,自己这辈子还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说来当真像个笑话,此生为乱世风波播弄、为故国故交所弃,纵然苦苦筹谋,到头来却都是一场空,只落得个谋忠谋逆两无成。好在若论本心,他于家国并无亏欠之处,称得上坦荡磊落俯仰无愧,临了在情缘一事上又能得偿所愿、再无憾恨,这么想来,天意待他原来亦不算太过苛薄。
      八重雪在袖底找到了师夜光的手,闭上眼睛用力握下去,舍不得放开。他心里安稳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么空荡荡的,感觉没一步落在实处。他现在谁都不想恨,朝中那些党争倾轧早就辨不清是非,不管哪个人为的都只是自己心中的执念,各取所需,互不相欠。而恨又要用太大的力气,他余下的感情全心全意去爱都怕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报国心、凌云志,心早就伤得狠了,把它们都拿去换了一捧柔情。似乎是种默契,这些时来他们也很少提起从前的种种,那些青灯旧事、冷落残卷在战火中已经烧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什么都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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