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岂见心魔 ...
-
先帝朝甲子年,最后一届科选开,东山籍何微高中进士,性直毅,历两朝,累迁幽北都按察使,三十九岁得子而丧妻,子十七时,夭于时疫。
夜渐深,门下笼灯融化冷月光,王君东卧里一片静谧,杨玄策坐靠床头,口水洇湿胸前围兜,小娘宣椿茂给他换上新围兜,被他退出屋子。
“老何,不会同意,”杨玄策开腔,身体不受控制地偏向一侧,说起话来,嘴里像是含着口水,叫人听不清楚:“顸,太差劲。”
王君说话太费劲,改口唤起次子小名。
病榻前围坐三人,离他最近的朱凤鸣,拧起的眉头没能舒展过:“何妨我们去求娶?杨家求娶吕姑娘下嫁,何家所有条件,只要我们能做得到,全答应。”
杨玄策颤颤巍巍自己擦口水,要么擦不准,要么擦不干净,可费劲,余光见王妃和嗣王无动于衷,季桃初按下了起身帮忙的想法。
——英雄迟暮,唯一想要的,不过是尊严。
杨玄策闭闭眼:“老何,犟,求娶,建树。”
王君的意思是,何微要求高,杨严节若想娶到吕励人,用金山银山当聘礼,远不如杨严节自己有所成就。
杨家一家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有些超出季桃初的认知。
“嗣妃?”冷不丁被杨玄策点名。
“……是,王君。”季桃初下意识往前倾身,态度格外端正,有些严阵以待的架势。
杨玄策似乎想笑,又没敢,大眼睛看向杨严齐。
杨严齐握住季桃初按在腿上的手,挨着她低声安抚:“别紧张,王君是想问,对于允执这件事,你有何看法。”
坦白来说,季桃初至今没能将自己当成杨家人,忽然被问看法,倒叫她有些受宠若惊:“我不了解何部堂和何家,王君恕罪。”
杨玄策手指轻摆,表示无妨,同杨严齐道:“探何微态度。”
“好。”杨严齐淡淡应声,“我尽快。”
朱凤鸣道:“还是先别急着同何微提,等家里这桩事彻底解决后,明年,允执考到功名,再与何微提。”
杨严齐摸摸鼻子:“这期间,会否出现变数?”
比如,守了十几年的吕励人,终于找到新欢,决定要改嫁?
朱凤鸣摆手“嗐”道,“何微之子夭折次年,十八岁的吕姑娘才嫁进何家,这都多少年没动静了,还差接下来几个月?”
“再有,”朱凤鸣抱起胳膊琢磨:“允执不会无缘无故要娶吕姑娘,以往没听过他二人有交集,允执说要娶吕姑娘,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搪塞咱们?”
“娘放心,等忙完手头事,我叫涂三义去打听打听。”杨严齐话音才落,这边肩头一重。
转头看,是季桃初的脑袋靠上她肩头——人困得睡着了。
基本两天一宿没怎么合眼,坚持到现在才睡已经很厉害了。
杨严齐将她扶住,无声看向双亲,但见杨玄策笑而不语,朱凤鸣耳语着吩咐旭华,去将准备给嗣妃嗣王留宿的东厢房,掌起灯来。
等待恕冬送大披的间隙里,杨严齐低头看嗣妃。
距离太近太近,她又嗅见淡淡甘草味,清苦中带着不绝如缕的回甘,在满室浓重的汤药味中,沁人心脾。
.
平日里,季桃初十分谨慎仔细,在无法令她完全相信的环境里,戒备心不曾放下过。
譬如早上,在中堂犯困时,对于旭华要给她盖衣裳的行为,纵使眼皮沉得睁不开,她也会敏感察觉到有人靠近。
晚上,吃饱喝足坐在杨严齐身边,听着杨家三口人好言好语商量严节的事,她竟不留神睡了过去。
大约睡前还在想着,杨家遇事时,没有鸡飞狗跳的争吵,入梦后,一桩旧事在她梦境中上演。
待湿着眼角转醒时,窗户上映着模糊的灰光。
——天快亮了,是个阴天。
窗户下的罗汉榻上蜷着个人,是杨严齐无疑,季桃初翻身躺平,伸个懒腰,又动作轻缓地、沉且长地叹了声气。
既然怀川她们能处理好道州事务,或许她不能继续在奉鹿无所事事,最起码,她要找点事做。
和杨严齐有关的事,她都不想参与,无论是杨严钧鼓动高级将官倒杨严齐,还是朱仲孺纵火烧西关狱,亦或王府各房姬妾聚众闹事,若非因为杨严齐,她绝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承认,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只想平静地过日子,过那种离了谁都可以继续的日子。
可是有些事与愿违,她发现自己对杨严齐的态度,越发不同起来。
“在琢磨啥?”卧榻上的人,忽然哑声开口。
季桃初打着哈欠,先长长伸个懒腰,方含糊不清反问:“你咋知道我醒了?”
杨严齐:“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吧,这几日实在是辛苦你了。”
昨夜里,她甚至能坐着睡着。
季桃初也默契地想起了昨晚,捂脸笑,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话虽然不太想说,但按捺不住羡慕你,杨严齐,你家的家庭氛围,挺好的。”
杨严齐:“干嘛羡慕,难道是因为我俩的家庭氛围不好?”
听听这人的话,又开始胡说八道。
季桃初莞尔:“王妃和王君都是明事理,讲道理的人,严节说他要娶那位吕姑娘,王妃王君虽倍感意外,但没有拒绝严节。”
“严节”,叫得可真亲切。
杨严齐撇撇嘴,还是有问有答:“婚姻大事,得双方都愿意,那缺心眼未必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咱家尽力为他争取就是,干嘛要拒绝。”
季桃初:“我以为,你们会说,婚姻大事,最起码要讲究门当户对。”
尤其是幽北王府这般王爵府第,军帅门庭。
杨严齐:“没有那回事,都是两个肩膀上扛一颗脑袋的人,谁也不比谁金贵,桃初,你不是会在乎这种问题的性格,干嘛突然这样问?”
“没啊,瞎聊的,”季桃初拢紧被子,“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我得再睡会儿。”
杨严齐并非总能猜出她心思,虽凭直觉察觉到些许异样,但她具体也说不上来,只好暂时不做探究。
……
三个多时辰后。
午时已至,阴云密布,数只乌鸦在头顶盘旋,一场大雨即将落下,奉鹿城城南菜市外的土丘前,此刻却是人头攒动。
“没见到官府贴告示,这是要斩谁的头?”
“前头有人正在宣读犯人罪名,犯人叫杨严钧,原是密州将官,被人揪出一桩几年前的命案,他正是杀人凶手,今朝要他偿命呢!”
“呵,几年前的案子,现在才翻出来?我看杀他未必是因为命案,只怕是高官们之间争来斗去,他是败者为寇,要被杀人灭口!”
五六个中年男人凑做一团,边嘀咕着边往前挤,试图看清楚那个跪在土丘前,穿干净布衣,头罩黑布的男人。
时辰未到,一名皂衣小吏上前接替了捧着罪状书大声宣读的同僚,往土丘上挪几步,继续用最高的嗓门,向围观百姓宣读。
“犯者杨氏严钧,年二十九,奉鹿籍,天狩二十五载夏六月初五夜,于石林堡杀人,今证据确凿,供认不讳,依应律,判斩首,以儆效尤……”
“嘎——”
徘徊在土丘上方的乌鸦忽然啼叫,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细细的雨丝零星掉在人们的脸上。
奉鹿的雨季,来了。
.
两日后。
澧州,阳江府,平丘县县,同样阴雨连绵。
不算宽敞的县城主街道早已泥泞不堪,往来行人零星散碎,无不神色匆匆,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一名身形高大的束发女青年,提着两个食盒走进路边的广迎客栈。
“呦,皮师傅给主人买饭回来啦。”
客栈无甚生意,坐在门里面闲发呆的客栈伙计,热络地朝后厨方向一挥,和平常那样和皮达够说话,“饭后刚收上来的茶叶,小的给您沏一壶?”
皮达够摆手,神色匆匆上楼。
客栈掌柜忽然从后院过来,看见伙计闲着,便指使人将刚扫过的地面,再重新扫一遍。
“当、当。”
二楼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客房,两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后,皮达够推门而入,神色凝重。
“官人,奉鹿那边送来的是个食盒,请您过目。”
并不宽敞的客房里,正中间的小方桌上摆满资料卷宗,石映雪看着一份纸张泛黄的旧卷宗,头也不抬,“大帅送的,打开看看。”
她收到近卫传书了,大帅有东西送她。
几声利落的窸窣过后,将食盒放在凳子上打开的皮达够,分拆着食盒逐层汇报。
“官人,头层装的是奉鹿阮二娘家的人参糕,二层是只腌制好的烤鸭子,等会儿卑职拿去后厨烤上,三层是壶酒,最后是……”
皮达够端起只剩最后一层的食盒,语气低沉:“最后是香烛。”
她果然没有猜错另个食盒里装的东西。
石映雪终于抬起头,凉沁沁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打开另个食盒。”
第二个食盒比第一个食盒还大些,却只有高高的三层,皮达够不敢稍有迟疑,利落地打开。
盖子掀开的瞬间,寒气从盒子里顶出来,皮达够被冲得手指骤疼,等取开装满冰块的第一层,露出被冻得结冰的第二层,她压着眉心道:“官人,是颗人头。”
对于杨严齐派近卫亲自从奉鹿送来的东西,石映雪有过许多种猜测,但全是和手头案子有关。
据实而言,她想过有一天大帅会将杨严钧的人头放到她面前,但根据她对大帅的了解,那一幕的发生最快也要到年底,到她和大帅约定的最后期限。
此刻,听见皮达够还算平静的话,石映雪陷入短暂的茫然。
好像没听懂皮达够在说甚么,又忽然疑惑起来,自己此刻坐在这里,是在做甚么?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朝皮达够招了招。
食盒送到眼前,里面装着颗挂了冰霜的人头,瞧着似乎是杨严钧,又似乎不是,她辨不出来,也忽然记不起杨严钧的模样。
她曾经在心里,在纸上,千次万次回忆过、勾勒过的相貌,此刻放在眼前时,她脑子里竟然只剩下一片空白。
“皮卫长,”石映雪是如此平静,唯有原本清冷的声音,这时仍旧嘶哑,细听起来,尾音发颤,“劳烦你仔细帮我辨认一下,这是谁的首级。”
皮达够当年亲身经历过石林堡事件,还亲眼见证过杨严齐断发起誓,她知道石映雪平静皮相下,究竟压抑着怎样的滔天仇恨,因此她绝没料到,石映雪反应会是如此平静。
“回官人,”她的目光在首级和石映雪之间来回移动,“这是青策副帅长子,前密州般公府都司,杨氏子,严钧,的首级。”
“我知道了,那就先这样吧。”石映雪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卷宗,须臾,又放下,开始在桌上的故纸堆里东翻西找。
“官人找甚?”皮达够时刻关注着石映雪的状态,试探着问:“要不,卑职帮您找?”
石映雪说话如常,仿若从头到尾无事发生:“我自己找就好,你去帮我把烤鸭烤了,晚上吃烤鸭,哦还有,人头给大帅送回去吧,就说我已经见到了。”
皮达够领命,收拾东西退下,心里边在盘算着,等她去秘密联络点送东西后,定要叫可靠之人寸步不离盯着官人,万不可出现丝毫差池。
却在即将叫门下守卫给她开门时,被石映雪从后面唤住:“再帮我给大帅捎句话。”
皮达够转身颔首,敬听吩咐。
“你说的公道,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