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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杳原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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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路去!”
昏昏沉沉间只听见这样清亮一嗓子,而后烈风呼啸,从漫天尘土里现出一队人。
“西南大路,前去安身!去处使钱,有人拦挡,马票为证!”
姜芜把迎着风扒到脸上的东西揭下,定睛一瞧,白纸圆四方孔,是枚纸钱。再看那队人,皆披白麻衣,领头的人高举着引魂幡,飘带被风卷起,在空中兀自张牙舞爪。
中间十人抬着一口黑色薄棺,姜芜细看那棺,发现光一照又透出红来,应该是红色浓过了头成的黑。
才盯着那红看了一会,心里便有些很不舒服的感觉,赶紧把视线挪开去。
一行人悄无声息就到了眼前,无人恸哭之声,甚至连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听不得,只远处黑鸦“嘎嘎”叫了两声,空空荡开,诡异的让人心头发毛。
“你——是——何——人……”
领头的那个不知怎么就站到眼前,姜芜看脚下,发现自己站在大路正间,要道一声开罪离去,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挪不动半步。
“你——是——何——人……”
幽幽之声再度响起,说是响起却有些为难,那声音干哑无力,分明是飘着传进耳里。
“你——是——何——人!”
那人自顾念了第三遍,音量陡然拔高,姜芜心道不妙,却听自己身后传来一声“自是拦路人。”
那声音听着年轻朗润,有些耳熟,姜芜脑子里却一时浮不出个人脸来,想转头,脖子也被定得死死的。
领头人白袍下传来一声低低叹息,姜芜看不见他的脸,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由那音调猜,怎么都感觉那人也不像是真的在惋惜,甚至也许……那白袍下应该是藏了一张笑脸,嘴角也许还咧得很开。
这么想,悚然之感更甚。
那人叹完,将引魂幡的丧棒往左手肘节处一夹,两手腾出,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绸卷轴,举着开始念。
“马票为证:今有杳原府清风县,亡人……,享年……,于景和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丑时亡,辞人世间,已往阴府,谢红尘而登仙台。”亡人之名没听清,后面大段含糊念词,姜芜又没听清。
心里憋着股气,想狠狠说道两句“知不知道什么叫字正腔圆”,偏偏开不了口,心头火更旺。
不知道是不是摸透姜芜想法,那人声音忽而清晰起来,只是听清那内容后却叫人遍体生寒。
“今逢三日启程冥饯之辰送行之日,谨备下礼:多嘴之人舌耳一双,淫邪之人断头两颗,伪善之人碎肉三斤,另附污秽心窍四十四枚。”
姜芜心中一震,撇去前面物件,只论那四十四枚心窍,那么便是……剖了四十四个人!
“哈!甚好甚好!”
姜芜怒意起时,身后倏而传来大笑声,满意又快活。
手指艰难动了动,终于能控制身体。姜芜眼中冷意凛凛,转身看向身后。
一个“你,”字开口就哑然。
身后空无一物。
空旷。
寂寥。
风呜呜卷过,连片叶都无。
再欲转身质问送葬人,四下忽而堕入一片黑暗。
……
季衡的宅院“清泠渊”一直是雍和山庄里出了名的净地兼禁地,前者之“净”纯粹指的是“清净”。
因为他宅院远离人烟,孤零零坐落湖中心,既无左邻又无右舍,一年四季,四下最常伴着的就只是湖水涛涛与风声鸟鸣。清雅倒清雅,清冷也是真清冷。
至于后者的“禁”倒不是说季衡凶狠到无人敢靠近或是洲上有机密要案。毕竟季衡虽在雍和山庄之外恶名昭著,在庄中却是很得一些姑姑婶婶的青睐;机密要案更是无稽之谈,连庄里的三岁小童都知道,雍和山庄看管最严密的地方是红四娘麾下的议事堂。
为什么成了“禁地”只源于一个规矩——清泠渊上下,无论洒扫小厮还是侍女仆役皆不过夜。所以一入夜,除了渡舟的老翁也就是竹爷,清冷渊就只剩下季衡和季雍和两个活物。
季衡一开始定这条规矩心里考量的是:他并不喜欢被一群人前后围着,再者他也没什么所谓的“家仆”的概念,天黑了,各自回家再正常不过。
但季衡这么想却不说,于是庄里的人就私下作为轶事悄悄讨论。有人说是季少爷梦游,容易吓着人更容易伤人。
又有人说是季少爷俊朗,有一回起夜,发现自个被三四个侍女盯着,问后才知,这几个侍女乃是痴女,欲行不轨之事才混入清泠渊,季少爷听后大怒,自此后,清泠渊便不许人过夜。
每个版本都有鼻子有眼的,但讨论来讨论去,不知怎么就衍生出了个最多人笃信的鬼怪故事的版本。
说是那湖心洲原封印了个大妖邪,入夜邪祟气最强,寻常人易被阴气入体,需得武功高强之人方能自保。季少爷这是舍己为人,舍己镇妖啊。
等到季衡困惑发现从前收工还不甚积极的仆役们,天一黑便火速跑没了影儿时,正巧来洲上的山芒只嘿嘿一笑。
“事出必有因嘛,人家也许忙着回家吃饭呢,你住湖里又不是住海里,管那么宽干嘛。我?小爷可什么都没说……哎呀哎呀姓季的你赶紧落子,喜常和个王八蛋要赢了!快快快,杀他个片甲不留!”
总之,久而久之,禁地兼净地的清泠渊越发静谧了,连白日里仆役洒扫时也尽量小声又小声。
“嘘,别吵着大妖!季少爷镇妖不容易。”这是清冷渊里每个老人会对新人叮嘱的第一句话。
然而这份众人苦心维持的“安宁”在姜芜住进来的第二日清晨就被毁坏殆尽。
季衡坐正厅自顾吃早饭,姜芜风风火火就闯进来了,脚勾过一把椅子,随意在季衡边上坐下。
“你这地儿是不是有什么,”姜芜一脸凝重开口,话到一半却被桌上吃食吸引,立刻止了话头捞起一个甜米糕:“嚯,这么大一桌,你一个人吃得完么?”
季衡的眉在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咯吱咯吱”刺耳音时就没舒展过,在看到甜米糕落入姜芜口中后,眼神之中的不满已经满溢出来。
姜芜后知后觉,觉得脖子后有冷意,想起季衡连踹自己下湖,算计自己之前都要把糕点先拿走……此人不会是真的喜好这种小吃食吧?
再转头去看季衡,就看他端着碗玉米甜粥,盯着自己似笑非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在季衡找自己算帐前,姜芜决定抢先转移话题,把手中甜米糕塞吧塞吧进嘴里,一口咽下差点噎死,赶忙抄起清茶喝一大口,终于清清嗓子开口:“我昨夜做了个怪梦。”
季衡皮笑肉不笑哼一声:“脏耳朵的东西就不要说了。”
姜芜轻轻摇头,痛惜语气:“‘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说的就是你。”
又一提嗓子:“季少爷行行好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正要详细说那梦又被外面吵吵嚷嚷之声打断。
鸟雀叽叽喳喳惊起,有两三个粉衣侍女低低惊呼:“怎么了这是?”,来者咧嘴一笑,嘴甜得很:“姐姐们今日真漂亮。”换来几声娇笑。
紧接着的一声喊声立刻表明了来者身份:“姓季的!”
一抹明黄闯进正厅,少年身姿挺拔,腰间环佩叮咚,发扣用得也是黄田暖玉,浑身上下两个字“气派”。
姜芜一看山芒这样,差点一口茶没喷出来,抱拳一笑:“果真是大少爷的风姿!”
山芒只把姜芜这话当做夸赞,不甚在意在姜芜边上坐下:“好巧,你也来蹭早膳,哦不对,季衡是让你住这了吧?”
挤眉弄眼一番又皱眉接道:
“不过你这穿得什么呀,怎么还是这白不白灰不灰的袍子,行了,下次小爷带你去置办两身。”
季衡就看两人隐隐有继续聊下去的苗头,赶紧适时打断,左手摆出请的姿势:“两位可以去外头站着聊。”
山芒立刻识趣给自己舀了勺粥闷头开始喝。
外边终于恢复宁和,三人静静吃了一会,就听汤匙瓷盏偶尔碰撞一声的清脆声。
姜芜盯着手里的筷子发呆。季衡想起他方才没说完的话题,抬头问道:“你不是要解梦么?”
姜芜懒懒抬眼斜睨他:“解什么梦,我只是说梦,解梦我可不会。”
“铛——”余音荡开。
季衡姜芜同时扭头去看,就见山芒手中汤勺掉入碗中,眉眼间带些恍惚与惊疑。
姜芜调笑道:“怎么,山少爷也做噩梦了?”
山芒甩甩头,面上终于轻松些,点点头:“是做了个噩梦,棺材不棺材,发丧不发丧的,乱七八糟……估计是外奔波久了,猛得回来有些不适应。”
山芒话里带出的那点意象让姜芜敛了笑意,不可能的想法一闪而过,试探道:
“西南大路去?”
谁料,山芒身子一震,苦着脸僵着脖子缓缓看向姜芜:“……”
姜芜一看山芒反应,眼里也有些惊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对了一番,竟真是做了一样的梦。
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平复一会儿想起季衡,又去问季衡:“你呢?”
季衡沉思了片刻,吐出句:“我昨天批了一夜文书,没睡。”
轮到姜芜山芒一起惊恐去看他。
季衡无所谓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两人齐齐开口:“真的正常么?”
季衡心里不甚在意这个,开始思酌起姜芜山芒刚刚交代出的那个梦。
景和十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丑时?瞟了一眼西南侧的挂历,上面赫然写着“腊月初一”!
山芒也顺着季衡视线望去,后知后觉道:“初一!”
姜芜接道:“那梦里念的是十四……未亡将亡之人?”
三人都不作声。
外头院里暖融融,青石板、朱墙黛瓦、绿树白雪都被天光照得好似上下一新,侍女小厮们因着这晴日,面上也都多笑意。
一切都那么明亮灿烂,三人心头却因这梦魇笼上一层薄薄的阴翳。
不过思来想去人也总不能真被一个梦难为死,即使这个梦是两人同做,又如此诡谲。
但这世上怪异又没有道理的事多如牛毛,且随他去。三人勉强将此事搁置。
然而等季衡再次端起粥终于要喝,外面又是一阵喧闹。
季衡摸了摸碗沿,已经没有热气,无奈叹口气。果然在姜芜闯进来时就应该不管不顾先喝完再说。
自嘲道:“我这清泠渊干脆还是改名嘲哳院好了。”
季衡此时尚且还有心情玩笑,等来人说了事情后,在座却是无人再笑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