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迟》一只野兔子

3、第三章

　　沅淑妃是个命苦的女人，她的出身堪称低贱。
　　她的母亲是永安王府中圈养的舞女方月娘，曾因擅长白纻舞名声大噪。
　　“穠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时人用尽了好词去描述她，欣赏她的达官贵人足以绕城三圈。
　　可惜好景不长，永宁王意图不轨私养重兵下了诏狱。整个永宁王府半数流放，方月娘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她被四处奔走的富商买去，一路转卖到了南宁。许是怕了四处流离的日子，她甘心成了李氏嫡系——当时已经而立之年的李延平的外室。
　　没错，外室。
　　南宁李氏自称百年士族，区区一介舞姬，并没有资格做嫡系子弟的妾室。
　　很快，方月娘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从小就很漂亮讨父亲喜欢。
　　但正是这个女孩的到来，让方月娘步步走向死亡。

　　李氏的女儿怎能流落在外？但方月娘根本没有资格做妾。
　　家训在上，李延平没有办法，狠心下药熬死了方月娘。
　　女孩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李青沅。
　　名字很好听，可她始终忘不了这三个字是母亲的命换来的。
　　她怎么不恨，她又能怎么恨？
　　她也曾反抗，鞭打、禁足、绝食、罚抄……她样样受过。
　　她接受着士族严格的培养，也遭受着来自家人的冷暴力。
　　年幼丧母让她性格敏感孤僻，也因此不受人待见。
　　那张过分好看的脸让她尝到了甜头，她开始伪装自己，学会了假笑。

　　“沅娘笑起来真好看。”
　　能不好看吗？没有人时，她不知疲倦地对镜练习微笑的唇角弧度。微笑已经成为她下意识的表情。
　　她享受别人的称赞与嫉妒，在这样的目光里汲取微薄的快感。
　　可喜欢是最廉价不过的东西。那些口中非她不可的男子转身就能另娶她人。

　　“沅娘，你的婚事定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连她都没法插手自己的婚事。
　　和她定亲的是南宁霍家金贵的小公子，这简直是上上好的婚事了。
　　好到让她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回。

　　这场好运并没有维持多久。新婚第一个月还没结束，她十八岁的丈夫就死在了街头乱马之下。
　　霍家大发雷霆，要追究此事。可不知怎么的，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她听闻，策马的是来南宁捉拿反贼的锦衣卫。
　　也许是因为心虚或者害怕，霍家关起门来举办了丧礼。
　　她才入门一个月，无儿无女，尽可改嫁。
　　哪知白花一戴孝服一穿，老太太大闹灵堂骂她克夫，自幼丧母是天煞孤星。

　　“你这毒妇，当给我儿守节一辈子！”
　　她自然不肯，却被人狠狠推搡，缚住关进院子。
　　送来的食物越来越少，她终于知道霍家打的什么主意。
　　霍家是想要用她的命去挣一座贞节牌坊！
　　到时她撑不住死在了霍家，外面只会传她忠贞不二、为丈夫自杀殉葬……那么官府就会为霍家赐下贞节牌坊，到时霍家虽死了个儿子，却能有个好名声。
　　她被关多日，李家怎可能不知情。
　　事到如今她哪能不知道，自己的死已是霍李两家默认的结果。

　　本以为饿死李青沅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有能耐逃了出去。
　　她趁着头七之日院中人手调动，打晕了丫头，换上衣服从偏僻处翻墙出去。
　　那还是她死去的丈夫为讨好她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地方。
　　最后救她一命的，居然是相处不到一月丈夫霍明泉。
　　她不敢久留南宁，伪装后花了些银子在靠近城门的客栈里租了个房间窝着。
　　没有路引，她根本无法出城。

　　天无绝人之路，在逃出霍家那一刻她已经感受过了。
　　如今这个在她沐浴时闯入的“毛贼”，也许是她的下一条生路。
　　她在富贵乡里长大，太清楚贵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轻易掩盖不住的。
　　“毛贼”背对着她慌张解释自己进错了房间，并非登徒浪子。
　　她却顺势而为，拥上去半强半逼，与他夜深交颈效鸳鸯，锦被翻红浪。

　　翌日，她顺理成章地随人出城，之后一路北上入住京城。
　　自己走投无路下选的男人，竟然是瞒着身份去母族小住的豫王谢衡。
　　她用尽手段和他缠绵悱恻，不久便有了身孕。之后诞下一女。这也是她十几年来唯一保下的孩子。
　　豫王登基后，她的地位水涨船高，短短十年便以是前朝后宫皆知的宠妃沅淑妃了。

　　“人间何处无春到，只有伊家独占多。”
　　安庆公主，建宁九年谷雨生，名无春。
　　这个故事里说的是李青沅的前半生经历，也是谢无春的隐晦身世。
　　大黎尊贵的安庆公主，生父竟然另有其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谢无春沉默了很久。
　　原来母妃是因此丧命，锦衣卫满城捉拿自己是因为这个原因。
　　父皇一定很失望吧，自己疼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生下的竟然是别人的孩子。
　　享受了十几年皇家供奉的安庆公主，居然是个不值钱的野狸猫啊。

　　微风吹动车铃，清脆入耳。一阵冷风吹到脸上，原来是男人下车掀起了帘子，风从外面吹了进来。
　　谢无春这才意识到，马车已到达了目的地停了许久。
　　男人站在马车旁，等她下车。
　　一个仆役跪了下来，作人凳，要她踩他下马车。
　　她憋着气提起裙子踩着人背跳了下来。

　　“你现在知道我是何人了吗？”男人声音温润，眼神温柔地看向她。
　　谢无春恼怒：“你是谁？”
　　既知晓这段往事，必然是局内人。霍家人还是李家人？
　　如果这两家还有什么好人，母妃又怎会沦落至此。
　　“你不要生气。”他温和劝导：“沅淑妃没了，陛下如今也要派人抓你。只有我，还能护住你。”
　　谢无春抬头，他的眼里满是陈恳。
　　“我是你的亲叔叔，霍晰云。”

　　霍晰云是霍家的庶子，只比谢无春早逝的亲爹霍明泉小两个月。
　　他早年修道，随白鹤观的紫阳道人四处云游。也是因为霍晰明的丧礼才收心回了霍家。
　　他见多识广，深谋远虑，在经商上颇有天赋。霍家格外重视培养他，不过十余年，霍家的生意基本由他全权负责。
　　有人说他是霍家的镇山虎。
　　霍家家主逐渐老去，嫡子平庸难以托付，唯有霍晰云把控霍家财脉尚有余力。
　　瞎子也知道如何做选择，偌大的家业必须有人托付，而霍晰云就是霍家的那个选择。

　　这一切谢无春并不清楚，她不知道把马车停在这个小宅子外的男人实际富可敌国。
　　她忍着心里压住的酸涩：“你为何救我。”
　　霍晰云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无春，我不会看着你去死。你才十三岁，应当有更好的人生。”

　　十三岁的谢无春，在黑夜里遇见了曙光。
　　她见证了生离死别，也试着去相信这个男人所说的血浓于水。
　　“如果有一天你骗我，我会杀了你。”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安庆公主，你应当惧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