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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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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安到提督府的时候,尚不过晌午。下了马,便要去见沈夫人,刚没走几步,被迎出来的刘管事止了步,又被左右婢子拉扯一番,说是夫人喜净,须得换身干爽的衣服。晋安只觉麻烦,恍惚之间已然半个身子泡进水里。他虽得沈提督庇护,上战场的日子总比赋闲在营的少,却也不敢懈怠,日日用功,因而养得凌厉,浑身线条分明。可京城不比塞外严寒,浸泡片刻,竟是觉得浑身燥热,眼中只剩氤氲而起的雾气,往仔细了瞧,依稀可见淌着水珠的粉嫩,一时间头晕脑胀,伏在沿边憩了会儿便挣力爬出,恍兮惚兮地去拿衣服。
“你随大人多少年了?可有读过书?”沈夫人捻起茶碗盖,作势吹了吹,慢条斯理地问。“不清楚。塞外不计时日,不勒燕然誓不还。”晋安顿了顿,又答:“读过许多书的,什么样的都有。”沈夫人微微颔首,晋安也察知这位是个难招惹的主子,随意寒暄几句,找个理由退了出去。
一路上静默,晋安草草打量经过的院落,多半都是闲置,虽然每日都有人打理,仍是有难以描述的荒凉。带路的婢子拐进另一巷道,眼前只见一片灯火通明,窗牖内还有隐隐绰绰的人影摇晃,嬉笑嗔骂之声时而响起。一旁的仆役见晋安发怔,赔笑到:“安公子见怪,这几处院落凑得紧,本就是供几个本家的公子小姐住着玩的。过几日新岁,提督大人是他们兄弟几个里年长的,那些公子小姐自是要奉父母之命到提督府聚聚。难免扰清闲。”晋安侧首:“哪里来的清闲。这里比塞外好太多,还得多谢提督大人赏识。”一路客气,无多时便到了憩所。
院子里花草星星点点,却不茂盛,一看便是才刚栽下没多久。屋里焚着香,难以推测之前的模样,倒是雕花床栏还是旧日的款式,与窗外新苗尤为相宜。晋安略收整行囊,便要起身,“安公子哪里去?”“谒见沈公子。”晋安如实答道,“安公子一路舟马劳顿,暂且歇一宿吧。沈公子那边不急。”不急,那便是不在乎了,想来那位沈公子性子僻静,并不见得有多待见自己。晋安挑眉,理一理腰间褶皱,取下玉饰,松了衣带。门外小厮见他并无吩咐,便径自退下。
帐里,沈提督按着桌几,偏头看着密旨,一言不发。底下的人跟着站了半日,早已有切切察察的动静,不明所以。沈兹承自任提督以来,光明正大地来,光明正大地去,从未像今日这般接到过密旨,心下自是疑惑,况且着道旨里对他只字未提,反而揪出多年前自己收养了遗孤的事,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但其中却提到了“谎瞒不报”等罪词,质问自己是否私征军队,实在与平日里沉着的帝王有些不同,其中微妙难以揣测。做主子的自有他的道理,底下的人只有跟着做,以往沈兹承也是这样。而今官做得大,便有自己的想法,未尝不可,但也有弊端,随时可能被提溜出来引以为鉴。所以与其说官大了,不如说路窄了。且先搁置这个问题。晋安被养在营中许多年无人问津,一回京立即被查出来,其中盘根错节,恐怕不是他一人可思量的。沈兹承官场通顺,树敌也多,但真要追究是何人先发制人,事先告密,倒也不难。右部侍郎陈宥爪牙最多,好闲事,人也散,与沈兹承一向是看不对眼的,人有了实权,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半也可以瞒天过海,都是千年狐狸,这些道理自然懂。可陈宥是不急于这一时的,这件事漏洞百出,并不像他所为。其实有一个人最相符,左副都御史岑因迟,此人正直春秋鼎盛,一路上没什么碍阻,又得皇上青睐,进谏之路通达,思虑不周的时候也是有的。话说他曾在蜀州做过太守,与自己一个本家还有来往,本不应有什么过节,后来拉扯到了一些儿女私情,圈圈绕绕的沈兹承也记不清了,只想得起蜀州那边乱了好些阵子,似乎还闹出了人命,双方自是两败俱伤,从此颇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之后他调到京城,与自己也政见不合,之中还牵扯些为官之外的势力,这便作另谈。如今他要动自己,看似不自量力,其实也不得不令人发指。沈兹承思及此,轻挑烛台,看着眼前被火焰吞噬的纸张,忽而有种看着自己的感觉。论谁都不愿有血雨腥风,沈兹承不爱掺和事,更是如此,旁人只会这样看他,他自己心里却澄澈,他不怕事,因为他会算计,他自己并不认为这便是所谓“老奸巨猾”,只是因事而异。岑因迟不傻,却没有阅历,跟着自己过两招,指不定日后又是一条狐狸。他当然不想多条碍事的玩意儿,可岑因迟来势汹汹,自己没有把握,只有与他互相探探。沈兹承自觉心累,屏退左右后伏在案上假寐。
说是眯忖一会儿,眯着眯着便到了傍晚。晋安真是觉得入了京,浑身乏力得紧,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懒得动。此刻他正如同一条懒猫儿一般瘫在上午还百般不愿去的澡池里,百无聊赖地玩弄自己鬓间垂下的丝缕,心里什么都想不起,然而刚升起的燥火,又被这一汪水轻轻荡去。待到他梳整完毕,哪里还见什么明晃的光亮,只是西南角隐隐有微熹,想来是沈夫人今夜没有派守夜的婆子过去,沈府的堂表小辈们很是不安生。晋安绾毕发髻,摸着篱栏钻进眼前漆黑的网里。
提督府真是大。这是晋安现下唯一的想法,兜兜转转几圈,找不到回去的路。破碎的风声割得他双耳生疼,一不小心踏进了脚底一方月色,枝桠呜咽,流逝而过的云企图窃走冰冷的光。晋安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没有家的,今日的种种不适仿佛都是警戒:你不是这里的人,这里只是你的逆旅。黯黯孤寂中,于是有炽热闯了进来。
沈呦鸣睡不着,他向来如此。一官半职没有,只是个成日腻在书里的贡士,既没有民怨入耳,也没有官场弹劾,哪里来的那么多愁思,又哪里来的那么多个不眠夜,细想之下还真是可笑。晋安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走近,一点不惊讶,仿佛就像两个早就相约在此的友人,默契而平淡。“那么晚出来,吓人么?”晋安冷不丁一问,“人心里有鬼,不管是白天夜里,都是提心吊胆。你心里有鬼么?”沈呦鸣清瘦,每吐一个字,影子就要在冷冰冰的月辉里颤。晋安就笑:“好伶俐的嘴,怎么没镶在我脸上。”沈呦鸣没有表情:“谬赞。”
双方无言。
晋安刚沐浴更衣,身上还有没褪去的红,眼里蒙上一层潮气。沈呦鸣问:“没出去打过仗?皮那么细。”“正是在塞外苦了许久,倒嫌弃起京城的宜人来。我皮糙肉厚的,细什么?今日夜黑,你瞧不真切,改日我教你看看?”沈呦鸣客气:“不必。你且留着给令正。”晋安没有接他的话,低头理理腰间的宽带,终于满意后,说起的却又是另一茬:“今日没来得及去见你。”沈呦鸣颇为大度:“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嗯。”晋安又笑起来,垂眸很久,叹:“好坦诚。”沈呦鸣侧过去,轻轻晃着手中的扇子:“坦诚未必是好事,我想做八面玲珑的人。官场上谁都不易,所以得藏起来,做暗处撕咬的野兽。”晋安显然没有听进去,只觉得眼皮子紧,耐心等了片刻,懒懒地说:“嗯,沈公子所言甚是,日后定有一番造化。我先走了,不影响您月夜漫步。”头也不回地去了,腰间配饰叮叮当当,撞进夜里,最后被风声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