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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话四 ...

  •   嫚云回到阁中,先是暖暖身子防止身上太冷,生凉到洛阳,又赶到床边,焦心的踱步。
      洛阳垂眸看她忙活,双颊烧的通红,也不喊难受或者是如何,只是安静的蜷缩在被褥中,安静的惹人心疼。
      蒋郎中前前后后过来看过三四次,也只是说洛阳身子骨弱,天气一凉,风寒罢了,安生养几天就好了。
      且说宴会那头,人都稀稀落落的来了,方二坐在左头一隅。
      他也知晓,这种宴会是轮不到自己坐主位的,呆在这么个小角落也是新奇。
      “老夫人来啦!”
      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姑姑名唤秋雨,此刻搀扶着老夫人一步一步坐到主位上。
      “哎呦老夫人!”
      “母亲慢着些!”
      一时间恭维声此起彼伏,唯独方二爷那一席冷清的很,人都傻尬在那里。
      毕竟方二爷是太老爷妾室所出,一直不得老夫人欢喜,此刻硬凑上去,也是讨人嫌。
      再退一步说,若不如要迎堂小姐入府,方二爷能不能进来方府大门还是两说了。
      方二(屏蔽字)奶神情更不好看,她本是富商出身,规矩本就不详尽,又为这一个外室女来方府受气,怎么能摆的出好脸色。
      方大落座在一中位,身边本该坐着惠氏的位置上,白氏正红着面颊跟在他左右。
      “方小将军别来无恙。”一个眉眼方正的人物拄着脸向方大举杯,目光扫到白氏脸上时,打趣一问:“怎么是含姐姐在这?夫人可是身体不适?”
      方大面上一僵,叹气道:“夫人前几日有了身孕,身子骨又薄弱,即使好好调养着,此刻天一转凉,也是被过了病气,缠绵于床榻了。”
      一旁的白氏听闻此话,后槽牙猛然咬紧。
      她能得老夫人另眼相看,除去亲缘,便是她膝下有女,能讨得老夫人欢心。
      那人连连道歉,方大摆手:“无事,子曲你也是好意。”
      那人名栾,为曲木之意,故而取字子曲。
      “倒是你,此时出来,可是要长留?”
      “非也。”子曲面目柔情似水,“若是长留,爱人怕是会拈酸吃醋的,此次前来只是与将军道个贺罢了。”
      方大含笑举杯:“子曲兄慢走。”
      一直到华灯初上,小太监尖细的嗓子喊出“皇帝驾到”四个大字,嘈杂的会场才安静下来。
      身穿明黄色的男人和蔼的轻笑,身后跟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公子。
      稳重一些的那个是太子殿下,风流些的便是三殿下了。
      尊贵的帝王对老夫人坐在首位没表示出任何不满,反而自然的落在右上位。
      当今以左为尊,皇帝落座右上位,则是把自己放在方老爷之下了。
      可见当今陛下对老夫人的敬重之情。
      反观那搂着美妾的方老爷,诌媚的关切了几句皇帝后,又忙不迭的品起美酒来了。
      皇帝撇过头去不瞧他,面上含笑的问候方老夫人。
      “姨母今日来身体可爽利?”皇帝关切的询问,“朕前些日子刚得了一株好参,寻来给姨母调理身子刚好。”
      “多谢陛下关心,老身今日来身体越发健朗了。”老夫人眉开眼笑,“家里小辈也都对老身关切的很,尤其是近几日楚楚刚回府,很是会哄老身高兴呢。”
      “楚楚?”皇帝适时做出好奇的表情。
      “说起来,陛下您得叫楚楚一声表外甥女儿。”老夫人笑容淡淡,向下边招了招手,“楚楚,还不来见过陛下!”
      秋雨连忙往下喊,“堂小姐!老夫人传唤您呢!”
      右位末端,一个单薄纤细的身影站起来。
      只见一个窈窕女郎,装束素雅不失贵气,面容轻施胭脂,嘴角噙笑,缓缓从远处走来。
      “楚楚见过陛下,见过祖母。”方楚楚面对着皇帝施大礼,自然也没看见方老夫人骤然冷下来的脸色。
      皇帝神色不变,看不出他欲意几何。
      “是个模样出挑的姑娘,同朕那无用的长子倒是年岁相仿。”皇帝语气有些凉,“就是规矩有些散漫,叫人瞧着不顺心意。”
      方楚楚此举可谓落老夫人的面子去讨好皇帝,不行大礼给主位,反而去讨好右下位。
      但陛下岂是那般人?他敬重老夫人是天下皆知的,方楚楚不敬重老夫人,就是落皇帝面子。
      自然是两方得罪了。
      “朕那两个混小子呐?又跑到哪里风流去了?”
      皇帝这话,若是放在沈天译身上不奇怪,但搁在太子身上,那就是妥妥的谦词了。
      “陛下不必担心,二位皇子虽然是在外头,但他们生的机智,定是不会受伤的。”方楚楚自以为贴心,殊不知上位两个脸色越发不好看。
      这里是方府,怎么称得上外头,更何况让两个皇子“受伤”!
      “老身乏了。”老夫人怒意上涌,“还委托陛下帮着老身照看了,秋雨,随老身走了。”
      “欸!”秋雨看了眼方楚楚,快步搀扶老夫人离开了。
      场面一下冷清下来,眼看着太子先一步称不适告辞,本想离席的沈天译也只得安分坐着撑场面了。
      早就偷溜出来的方晓桐在锦鲤池边上叹气。
      整个宴会热闹是热闹,但她的辈分着实太小,在宴会处处得人使唤,委实压抑。
      再加上祥云她们都被伙房叫走做帮手去了,方晓桐整个人都觉得孤寂难耐起来。
      明明月亮又大又圆,同那日炽热的日头毫不相干,却莫名的叫方晓桐想起那天晌午,街头偶遇的青衣男子。
      而那人寻欢解闷瞧见方晓桐时,便观道的是这样一副月下美人思春图。
      那男子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手上轻拍方晓桐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刻意吓唬道:“喂!”
      “啊!”方晓桐吓了一跳,脚一滑往水池中摔下去。
      “小心!”
      男子瞪圆了眼,上前一步拉住方晓桐的手腕,将她带进怀中,语气中是不自知的后怕和宠溺。
      “你啊!”男子皱眉说教,“怎么如此不小心?”
      “怎的会是你!”
      方晓桐本该有的恐惧,在转头看到男子样貌时全变成了惊喜跟疑惑。
      方晓桐瞪圆了美目,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这个男子,甚至还幼稚的擦了擦眼睛,不信邪的盯着他看。
      “那日惊扰了姑娘,属实是在下的不是。”
      沈天泊放开揽住方晓桐的手,嘴角咬着一抹矜持的笑意,丝毫看不出,衣袖下那只手,在轻轻的颤抖着。
      方晓桐眼珠一转,心思已然是千回百转。
      这人年纪同她差不了多少,辈分定然是比她大出些许的,而她一直同老夫人装成乖巧懂事的模样,若是被这个人戳穿,指不定要惹得老夫人多大火气了。
      方晓桐轻轻垂下眼皮,眉眼间便出了几分可怜,“郎君能到这方府来,定是方家府上的亲戚了。”
      沈天泊一愣,不知她接下来寓意几何,收敛起轻松的态度来,面上多了凝重的意味。
      沈天泊没由来的有些怕,怕她不是他们初见时的那样肆意妄为和心机单纯。
      “小女子名讳晓桐,是方府老爷嫡亲的侄孙女,近几日才到汴城来,没想到冲撞了自家人。”方晓桐抿嘴又咬唇,一副小女儿娇羞模样,“不知道郎君如何称呼。”
      沈天泊听她这番态度,心里有了个底儿。
      不是尔虞我诈和刻意讨好,只是小女儿的撒娇嗔怪罢了。
      沈天泊暗自觉得好笑,又忍不住去逗她,“在下名讳天泊,按理讲要叫方老爷声姨叔父,晓桐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唤在下声表叔便可。”
      “泊表叔。”方晓桐甜甜的叫人,模样狡黠而乖巧,“那日真是抱歉,晓桐平日并非那副模样,还请泊表叔莫要误会。”
      沈天泊眼底笑意加深。
      她应是从未踏足汴城的姑娘的,毕竟连当朝太子的名讳都不知。
      “我省得的。”沈天泊面上良善,笑得也越发得体,心底想些什么便无人知晓了,“表侄生的就是一副乖巧模样,在下不会多想的。”
      “欸。”方晓桐应下他这一声称赞,又想说些什么,却被一婢子的尖叫打断了去。
      眼看着有人举着灯跑来,沈天泊快步远离了方晓桐的身边。
      他们虽说唤对方叔侄,但男女大防,还是莫要透露他们私会一处较好。
      那婢子尖叫,也是因为良久前,牡丹阁那位好似水做的美人。
      那时夜里寂静的很,与前厅的热闹丝毫不沾。
      洛阳悠悠转醒,烧的发红的面庞上,一双水润润的眸正毫无光彩的睁着。
      洛阳挣扎起身,手指扫过床边的杯具。
      哗啦啦得,惊醒了守在外头的嫚云。
      “公子……”嫚云目光落在碎裂的茶具上,惊道:“这是怎的了?”
      洛阳坐起一些,手掌轻按上了胃部,眉头蹙起,另一只手有些拘谨的抓起的被褥。
      “公子可是饿了?”嫚云语气关切,只是看了眼洛阳的手便收回了目光,手脚麻利的收拾起碎具,可能是方才睡的多,现在竟是神采奕奕的,“妾这就去取些膳食来,顺便把公子的药也取来。”
      洛阳冷着眼看她忙活,那样子倒好像是一个不爱惜身边人的周扒皮了。
      但在洛阳的被褥下,他纤细的指尖已经压红了掌心。
      嫚云没等到洛阳回话,心里也没多想,嘴里碎碎叨叨的交代些话,小心翼翼的掀开帘子出了去。
      嫚云今日穿了身新做的兰色衣裙,灵快的模样瞧着就十分赏心悦目,让洛阳高高悬起的心头也慢慢放松下来。
      洛阳偏头听着嫚云轻快的脚步声,缓缓合上眼,思绪缓缓转动,刚放松些许的眉头又紧蹙起来。
      待到周遭又恢复寂静,洛阳缓缓起身披上外衫,踩着鞋,脚步稳稳的走了出去。
      宴会举行的不算顺畅,被方楚楚那样一闹,老夫人气的离席,再加上方老爷竟是当众耍起醉来,陛下一怒之下,竟是让人架着方老爷关在屋中,而后甩袖离去。
      也是因为没了镇场子的长辈,小辈们都挨个猫着理由出来透气。
      方楚楚也是如此,顶着月光漫步走到西凉亭,一转头便看着一个身穿着一身兰色的婢子小跑着去伙房。
      那个婢子,似乎是名讳是嫚云的那个。
      方楚楚对她有着些印象。
      嫚云察觉到注视,抬眸回看,发觉是方楚楚在看她时,微笑着轻轻鞠礼,而后麻利的跑开了。
      方楚楚微怔。
      她不大遭喜爱,这她是知晓的。
      那些下人们大多对她也没个好颜色,唯独独方才那个叫做嫚云的,似乎还抱有些善意。
      西凉亭里头,大片的千日红裹着秋前最后的暑意,方楚楚停下,本意只是想赏景摘花,却被另外的事绊住脚步。
      似乎是听到了里头有人争执的声音,方楚楚往深处去了几步,眼睛忽的落在一团娇艳的花球上。
      那里有一片顶端波澜不定的倒卵形的红色花瓣,光是瞧着,就知道那定不是千日红的花瓣。
      方楚楚不敢深想,快步走出这片火红的花海挣脱开身后的熙熙攘攘。
      她眺望远处,慢慢放松了心神。
      一打眼,便看到不远处,格外冷清的牡丹阁。
      方楚楚似乎被那大片的木芍药迷了眼,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些。
      她想到了良久前,她同母亲共同过活的日子,也是像此刻般安逸。
      忽而瞥见一个削瘦的身影在阁前立定,方楚楚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那人仿佛是暮日下盛开的牡丹,在深邃的夜中,格外夺目。
      那人似乎就是洛阳了。
      方楚楚这般想着,心思却又拐了个弯。
      那名叫嫚云的婢子,似乎就是服侍这位洛阳公子的。
      “洛阳堂哥。”方楚楚柔声叫人。
      洛阳缓缓回头,视线落在方楚楚身上。
      那个公子眉目如画,宛如牡丹盛放,华贵而免俗,却有几分哀婉在其中,如今瞧着真是面色苍白的可怕,连唇瓣都瞧不见血色了。
      但方楚楚愣是觉着,那小公子眼中,是没有自己的。
      方楚楚走过去几步,目光落在洛阳冻的发红的指尖上,“洛阳堂哥在这里做甚?”
      她依稀记着,这位堂哥应是在阁中养病才是。
      洛阳没说话,方楚楚也不落得尴尬。
      她是清楚这位堂哥的性子的,自顾自的说:“堂哥这是刚刚出阁来?想必是要找嫚云这丫头吧。”
      洛阳被她语气中的熟稔弄得有些不自在,垂着头不作声。
      “堂哥这身体也真是娇气,才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指尖都冻的发红了。”
      方楚楚娇笑几声走近一株牡丹细看,“洛阳堂哥这阁子里的木芍药开得真不赖。”
      洛阳的目光落在方楚楚方才立定的位子上停了一会,而后跛着脚走了几步,弯腰拾起方楚楚意外掉落的耳饰。
      方楚楚也未曾想,这个瞧么着清冷的堂哥,竟也会做出帮她捡耳饰这种事。
      方楚楚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耳垂,却发现两只耳饰竟都不见了踪影。
      方楚楚接过洛阳手上的那一只,触碰上洛阳冰如冷玉的手掌时,心中哑然,面上转而大方一笑,“多谢堂哥。”
      洛阳的指节微缩。
      方楚楚虚搀了他一下,“楚楚看堂哥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不如让楚楚帮着搀扶一二吧。”
      未等方楚楚伸手,西凉亭那边,嫚云的尖叫声划过耳际。
      “出什么事了,这般大惊小怪。”方楚楚一边说,一边自己往外去看。
      只见一身兰色的嫚云,跌坐在火红的千日红中,上下颌来回颤动,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膳食跟汤药,在地上全都反扣了。
      方楚楚黛眉蹙起。
      她知晓嫚云对洛阳上心,定是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偏偏现如今做了,更勾的人好奇。
      方楚楚上前几步,只见西凉亭内,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口吐鲜血,闭着眼面色惨白的躺在地上,血液从她的唇角缓缓流淌在亭中。
      洛阳看到这一幕,像是没想到一般,惊惧的后退半步。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捏紧了自己的指尖。
      又是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郎君们惊慌失措的说话声与女娘们尖锐的喊叫,整个西凉亭顿时乱作一团。
      “吵什么!”方二不耐的踱步走来,瞧见那个明显没了生息的女人时,面色瞬间僵硬了,他转过头去,随手拽来一个小厮,“慌乱什么!赶紧去报官!”
      “报什么官?出了什么事?”
      威严而不免慈爱的声音打断方二,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老夫人。”
      方老夫人身边立着陛下,面上是被杂音扰吵后的不悦。
      陛下搀扶着老夫人又前进几步,一打眼就瞧见了那具女尸。
      方老夫人顿时一翻白眼,腿脚瞬间发软,仿佛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半瘫在皇帝怀里。
      “姨母!”皇帝扶住老夫人,猛地抬头叫人,“快请太医!”
      话一出口,皇帝才意识到,此刻他身处方府而不是皇宫,立刻改口:“去请蒋郎中!”
      一片兵荒马乱之际,嫚云软着手脚来到洛阳身边,满脸担忧的搀扶住她家身娇体弱的公子。
      “公子,你怎的出来了?”
      触摸到洛阳手的一刻,嫚云又嗔怪着:“公子这是在外面呆了多久?手都冷的没热乎气了。”
      洛阳不作声,任由她给自己暖手。
      蒋郎中姗姗来迟,给老夫人掐按了几个穴道后,老夫人便悠悠转醒。
      “不是什么大事,老夫人不过是气急攻心罢了,小心调养着就好。”
      蒋郎中甚至没给她开什么方子,转身去为那死去的女子检查了尸首。
      目光所至,蒋郎中一眼就看到了女子头上的妇人簪,检查的动作更为拘谨了。
      “真是凄惨,这位夫人所中的毒,可不是一般的狠利。”蒋郎中伸手捻去严氏唇角的粉末,在指尖仔细感受,“这怕是酿制鸩酒的粉末,服下后不到一盏茶便可毒发身亡。”
      蒋郎中直起身,一边擦拭着手指一边补充:“如今也不过戌时刚过半个时辰,那歹人定是戌时才给夫人下的毒了。”
      蒋郎中此言一出,皇帝的神色瞬间变了个样,凝重的宛如石膏。
      鸩酒,这种东西,在如今几乎只有皇室中人才能拿到。
      “呦!”蒋郎中手上动作一顿,忽然起身,意味深长的巡视众人一圈。
      “怎的了?”方二问。
      “这位夫人,在下着实有些面熟。”蒋郎中目光扫过方二,目光中的审视令在场之人均寒毛乍起,“若是在下记忆没出差错,这位应该是严奶奶。”
      方才还理直气壮的方二顿时泄了气。
      严氏,她的身份并不光彩。
      她本是方老爷在外头的外室,后被老夫人抬成了平妻。
      但说到底,平妻也不过是个名讳好听的妾罢了。
      “都散了去吧。”皇帝面色不悦,一挥袖便是赶人,“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必各位也都乏了,不如都散了吧。”
      一阵称是过后,众人三五成群的离开,嘴中絮絮叨叨的小声嘀咕着新鲜的八卦事。
      莫约是顾忌着陛下的颜面,倒是没什么人肯多说这死去的严氏。
      偌大的方府冷清了下来。
      方大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陛下,今日劳您费心了。”
      “无碍。”皇帝慈爱而无奈的拍了拍方大的肩,“朕会让周栾彻查此事的。”
      皇帝语气冷淡:“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杀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方大心头一动。
      周栾,顺天府府尹,手段雷厉风行,查案从不掺杂感情。
      但令人说道的,却是他一直锲而不舍的追求心上人那段佳话,几乎被每个风流人物都当做真情的典故挂在嘴边,唯有少数得知实情着为之叹息。
      方大与周栾是故交旧友,更加了解此人的性子。
      刚正不阿,直率而不失城府,偏执的可怕。
      若是此案交于周栾处理,当然可靠,但就怕……他查出什么不该查的来。
      不再多言,方府众人各怀心事入睡。
      唯独方老爷喝了个酊酩大醉,睡的不省人事。
      就像是方老爷压根不在乎那严奶奶的死活一般。
      也是了,妾不过是伺候主人的高贵婢子罢了。
      次日晌午,洛阳是在一片嘈杂中惊醒来的。
      他昨日累坏了,今日乍一清醒,浑身的骨头都是酥的。
      “公子醒了!”嫚云扶他起身,语气夸张地小声道:“顺天府那边已经来人了,周大人已经带人围了整个西凉亭,听说连汴城的大门都被关上了。”
      洛阳垂眼穿上鞋袜,好似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待到午膳结束,周大人传唤众人去了方老爷的屋子。
      方老爷身为方府名义上的主人,住的自然是最为宽敞明亮的主屋,此刻他后院的那群妻妾均被唤来挨个审问,宽大的屋子竟也显得狭窄起来。
      那一众莺莺燕燕险些晃瞎了洛阳的眼,殊不知,洛阳才是最晃眼的那个。
      而本最该在此的方老爷,却还未醒酒,依旧酣睡。
      “周大人,这是洛阳公子。”
      周栾刚刚结束对一个女子的问话,疲惫的掐了掐眉心,目光落在洛阳身上时,饶有兴致的一挑眉:“方洛阳?本官怎么不知汴城多了这号人物?”
      洛阳看着这个男人不设防的同女眷接触,上前的脚步不禁停顿了些许。
      也有可能,是为周栾的问话所懊恼了。
      “非也。”一旁坐着的方二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道:“他是我方府表亲,名讳就唤作洛阳。”
      方二瞧着似乎同周栾私交甚密,实际也不过三句缘分。
      方大在一旁低头饮了口茶不做声。
      方尚武不像方尚文那般巧舌如簧,倒不如少说少错,无声胜有声了。
      周栾点点头,转头来皱起眉,用颇为威严的声音寻问洛阳:“昨日戌时你人在何处,又能如何证明?”
      洛阳手指颤了颤,红唇轻抿,垂眸不语。
      “哑巴?”周栾问。
      “公子他嗓子有恙,还请大人宽恕!”嫚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声音带颤,字字真切。
      “我都讲了,昨日我同洛阳堂哥在一起,周大人怎就不信我?”方楚楚见状解围道,“我见那时堂哥站在牡丹阁前,一个人怪孤僻的,便叫他一同了去。”
      周栾看了眼满脸柔弱的方楚楚,面上尽是不信任,“你刚才只说是堂哥,此刻又怎确认就是他了?”
      “大人不信便去问堂哥嘛。”方楚楚用帕掩脸,眉目间已有不悦之意。
      周栾见状,不好多逼迫一个姑娘家,便向洛阳确认:“她说的可属实?”
      洛阳犹豫一刻,缓缓颔首。
      一通问下来,中秋宴上夫人小姐们三五成群,官人才子也相互说笑,竟是暂无空闲之人。
      “可还有昨日之人未曾询问?”周栾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接过身后笔录之人所记的证言,一边详细的查看,一边随口问道。
      “呀,晓桐堂侄怎的不在!”方楚楚故作惊讶,一边讲一边观察老夫人的脸色。
      看到老夫人陡然变青的面色,方楚楚心情略微舒爽了些。
      “去传唤晓桐过来!”方老夫人语气有些着急,怕也是真的担心那方晓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是,妾这就去。”
      一个小婢子匆匆来去,等她再回来时,身后就多了祥云跟方晓桐主仆二人。
      方晓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躲在祥云身后不敢吱声。
      祥云年岁也不大,支吾了一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晓桐?”周栾思索片刻,“你可是汴城人士?”
      “回…回大人,妾与小姐是素城人。”祥云见方晓桐吓得脸色煞白,只得替她答复,“此次前来汴城,是为了给小姐在汴城寻摸门好亲事。”
      方晓桐听这话脸颊红润一瞬,而后又白了。
      因为她听到周栾问:
      “那你昨日戌时,身在何处啊?”
      祥云自然是在伙房的,但方晓桐在何处,祥云却是不知,只能紧张的看向方晓桐。
      方晓桐唇瓣张张合合,气音从嗓子眼中几次进出,但就是讲不出话来。
      她是来议亲的,若是被人得知,她在半夜与年龄相仿的表叔独处,又如何能寻得好亲事了。
      “晓桐!你当时究竟在何处!”老夫人气急,毕竟不说出个一二,真有可能被这铁面无私的周栾当做反而抓了去。
      一个妙龄女子被收押,日后可如何才能嫁的出去!
      “我……”方晓桐急得直跺脚。
      她没法说,毕竟一旦说出去,她的贞洁又要如何解释?她又不像是方楚楚,私下里早就被许给那劳什子太子了。
      万一那个泊表叔是个有家室的,她可就得被当做妾室抬进门了。
      “我那时,是同长辈呆在一处了。”方晓桐双手搅着帕子,目光躲闪而不肯说实话。
      方老夫人见她这副模样,还有哪里不明白。
      “哪个长辈?姓甚名谁!”周栾咄咄逼人,目光凌厉。
      方老夫人见状只得突然出声打断:“好了!老身累了!”
      周栾噤声,古怪的闭上嘴。
      “周大人明日再审吧,今日就都先散了吧。”
      周栾默了一瞬,还是点头同意了。
      只是对于方晓桐的含糊不清,周栾仍是留了个心眼。
      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说不清的,越是可疑了。
      他虽还想再审,但方老夫人的话,还有谁敢不听呢?
      方二见周栾起身欲走,连忙跟上:“我跟周大人今日一见如故,不如一起去散散心?”
      方二知晓的,那周栾的表情,一看便知是对方晓桐起了疑心。
      就算方二对这个久不谋面的堂侄女不亲厚,但看在老夫人的爱护上,他还是要为其袒护一二的。
      一见如故?
      如若他们二人今日是第一次见面,那方二此人,可谓是属实自来熟了。
      毕竟方才周栾提审时,他们二人间谈话往来,可不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能有的熟稔。
      方大没说话,明显是做出一个默认的状态。
      方二与周栾交好,对他与方府,有百利而无一害。
      更况且,周栾那人很得皇帝信任,手中握又实权,又无法靠联姻拉拢。
      周栾没多加思索,又或是他也没有多思索的必要,直接轻笑应和:“好哇,本官可不客气,就到二公子那边小歇片刻了。”
      “当然,千万别客气。”方二笑得眯起眼来。
      在方二眼中,这位手握实权的周大人,可是很值得结交的。
      二人走出方老爷寝居外,实际也没得多少话题可聊。
      纨绔与高官,所能共谈的话题,属实少之又少了。
      但说到周栾…
      方二忽的想起周栾求爱的佳话,心思一动,多出几分探听八卦的意思来,半带着些调侃的询问:“听闻周大人有一心仪之人,可是真的?”
      周栾面上微红,方才言语凌厉的模样已然完全褪去,竟是变成一副初知情爱的毛头小子模样:“竟是连二公子也知晓了。”
      “那是何人?”方二见他变化如此之大,更加起了兴趣。
      “是梨园的素衣。”周栾似乎只要提起这个名字,面上就会带上笑意,此刻更是眸中带着笑,面上柔意似乎都能够溺毙他人了。
      “素衣……”方二表情微凝。
      他怎么记得,素衣是个当红的小生呢?
      他记忆应当不会出错的,梨园那位可是相当有名的俊俏郎君。
      他的唱腔被无数爱听戏曲的千金小姐和附庸风雅的才子文人追捧着,似乎听素衣的戏,已经不只是一种雅事,更是一种谈笑作诗的资本。
      呆滞了几秒,方二的表情在眉眼末梢僵硬了些许。
      怪不得周大人追爱传的满城都是,了解详情者却又都闭口不谈,原来是段分桃断袖的故事。
      “那……”方二颇为不知所措,毕竟这等事情,已经超出了方二的认知范围来。
      方二僵硬的开口问:“周大人可是要像是求娶女子一般,将素衣抬进门?”
      周栾停住脚步,面无表情的看向方二,眼中带了些郑重和怒意:
      “本官同素衣均为男子,相知相爱相敬相重,又为何要将他做女子看待?将他锁于后院之中,是对他的不敬!”
      方二一时无语凝噎。
      “我…我并非此意。”方二艰难的解释,“在下只是见少识狭,从未接触过男子与男子的爱恋一事,故此有些冒犯罢了。”
      周栾也收揽住了火气,轻叹一声。
      “世人都爱用愚弄的眼光看待我同素衣,皆不信我与他有真情在的。”周栾面上是种甜蜜的负担,看得方二牙龈微酸。
      “我与素衣…都认为,男子间的情爱,不需要所谓娶嫁之事。”周栾有些羞涩的攥起衣袖,全然没了高官要臣高高在上的气魄,“我同他都有自己的傲骨,即使相爱也不愿为彼此成为娈童玩物,也不舍对方为自己屈尊降贵,便约定谨记…”
      “我们是在用一个男子的身份,爱慕另一个男子。”
      周栾说完这话,不自在的假咳一声。
      方二久久未回神。
      他从前听过无数男女佳话,最后虽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谈,但大多还是变成了深宅愁怨。
      男子与男子虽大逆不道,但听起来何其美好。
      方二竟是觉得,自己是有些向往的。
      这头周栾一走,方老夫人就急着牵起方晓桐的手问道:“晓桐,你当日究竟在何处,做了什么事情?”
      “我…”方晓桐面色越发苍白,面上泪珠滚落,却也不肯说。
      又或许是早已不知如何开口了。
      方老夫人看向左右,莫约也是猜到了方晓桐有难言之隐:“你们先都散了吧,待到周大人传唤之前,先莫要出来走动了。”
      嫚云闻言,屈膝行礼,正要带着洛阳回阁,却不料洛阳抬脚就走。
      “公子!公子!”嫚云先是惊了一下,又快速跟了上去,“公子你走如此急切做甚?”
      本没期望得到答复的嫚云,此刻却见洛阳停下脚步,满目郑重的回答:
      “银竹将至了。”
      不似先前的沙哑,用银耳养出来的嗓音已然恢复完好,落入耳中只觉风风韵韵,飘渺袅袅宛如出世之语。
      嫚云呆滞片刻,这才寻思起洛阳所说的银竹是何意。
      “公子的意思是,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嫚云跟上搀扶住洛阳,眼眸中透出困惑来。
      “公子您怎么知道的?”
      洛阳不多答复,就着嫚云的力道缓缓前行。
      嫚云见他无意多言,也只得由着他。
      “诶公子,这不是回阁子的路。”嫚云走了一会才察觉出不对,忽的提醒。
      洛阳半阖上眼皮,不做理会只管闷头走路。
      又行莫约半盏茶,嫚云一抬头,便看到好大一块匾。
      曼音阁。
      嫚云又搞不懂她家公子思虑几何了。
      曼音阁是方大夫人住的阁子,同牡丹阁同属后覃房。
      洛阳又往前几步,嫚云这才察出不对味来。
      “不是说大夫人染了病吗,怎么不见伺候的人了?”嫚云嘀嘀咕咕,没注意到洛阳眼中淡淡的哀婉。
      洛阳迈入曼音阁,却不见有下人前来通报。
      打开门的那一刻,嫚云瞬间觉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
      又潮又暖,莫说病人,那身强体壮之人,待久了也会闷出病的。
      屋里小憩的婢子一下惊醒过来,看到洛阳两个时,眼睛里面迸发出哀求一般的光。
      那婢子眼下一层浓厚的青黑,两颊略略陷了进去,嘴唇干裂,妆发散乱,着实瞧不出她居然是个大户人家夫人的婢子。
      “你是…”嫚云小心翼翼的辨认着,直到瞧见那婢子眉上一颗黑痣时,才敢确认,“您是萝云姐姐!”
      嫚云把洛阳扶到塌上,而后上前几步握住萝云的双手,声音颤抖的快要听不清吐字来:“姐姐,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萝云呆愣几秒,瞪着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是没反应过来眼前人究竟是谁。
      “嫚云…?”萝云嘴中喃喃,仿佛还在梦境之中,“嫚云…也出去伺候主子了。”
      “姐姐?”嫚云不可置信的摇晃萝云的手,“姐姐你忘了吗?嫚云已经跟在洛阳公子身边伺候啦!”
      听到洛阳二字,萝云像是猛地惊醒一般,一下认出了面前二人,而后上前几步,跪在洛阳脚边。
      “求求公子救救我家主子!”
      随着萝云这话音一搁,大雨瓢泼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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