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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玉碗承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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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碗底映着烛芯爆开的星火,归扬搁下玉匙时,檐角铜漏恰好滴尽酉时三刻。他望着榻上人儿轻颤的睫羽,忽觉案头那枝晚杏都屏住了呼吸。
“可是要掌灯?”
少年执卷的手顿了顿,素笺上《云笈七签》的墨字在暮色里洇开。他转头望去,见游晚不知何时睁了眼,眸中雾霭沉沉似未散的春寒。归扬搁下书卷时,袖间佩玉与青瓷茶盏相碰,清越之声惊醒了满室寂静。
“你……”游晚的声音像碎玉坠入寒潭,指尖无意识揪紧锦衾上的昙花纹,“这是蓬莱么?”
归扬忽地笑开,窗棂透进的夕照为他侧脸镀上金边:“比蓬莱还多三分烟火气。”说着执起鎏金鹤嘴壶,将蜜水注入缠枝莲纹盏,“昆吾巅的晨钟暮鼓,可比仙乐更入耳。”
门外忽起喧声。归扬起身时,游晚瞥见他腰间玉带钩上刻着“守拙”二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润青光。少年疾步如风,玄色袍角扫过门槛时,惊散了栖在石阶上的夕照。
不过半盏茶功夫,满室已盈满沉水香,归扬告诉众人已知这孩童姓名。归伯川端坐紫檀圈椅,见山长老广袖间还沾着灶间烟火气,荒芜长老的玉冠仍是歪斜模样。游晚将自己蜷成团云纹靠枕旁的一弯新月,直到归扬握住他冰凉的手——那掌心暖意,竟比烛火更熨帖人心。
“莫怕。”归扬指尖拂过他腕间嶙峋的骨,“这位是荒芜长老,最擅以银针扎哭小孩。”话音未落,老人已瞪着眼搭上脉息,三指如抚琴弦般轻颤。
“脾胃虚如蝉翼,肺腑寒似凝霜。”荒芜自袖中抖出个掐丝珐琅盒,“每日辰时含服参片,戌时饮紫苏露。”说着忽然凑近游晚鼻尖轻嗅,“小娃娃,你平日可是以朝露为饮?”
游晚怔怔点头,见归夫人云髻上的点翠步摇随叹息轻晃:“可怜见的,南山的竹鼠尚知囤些冬粮……”话至此处忽止,葱指将玛瑙碟推近榻边,“这是新蒸的雪耳羹,最是润肺。”
见山长老忽地击掌:“明日给你炖八珍乳鸽!”惊得窗外宿鸟扑棱棱飞起。归扬忙将青玉碗捧至游晚唇边,琥珀色的糖水映着少年苍白的唇色:“慢些饮,当心呛着。”
游晚啜饮时,瞥见归扬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那针脚细密,倒像是把漫天星子都缝了进去。他忽然想起娘亲临终前攥着的破旧香囊,上面的鸳鸯早已褪成灰白。
“晚儿,可愿说说往事?”归夫人执起绣帕为他拭去唇角水渍,腕间翡翠镯碰在瓷碗上,泠泠如昆山玉碎。
游晚望着梁间垂落的五福络子,声音轻得像飘散的香灰:“去年霜降那日,娘亲的手比雪还冷……”他说着举起枯瘦的腕,“我把最后半块炊饼捂在她心口,可怎么都暖不过来。”
满室寂然。归扬忽觉掌心微痛,原是掐破了手中蜜饯。金丝枣的甜腻混着血锈气,竟比黄连更涩。他望着游晚低垂的颈项——那截细骨伶仃的弧度,像后山折断的幼竹。
“从今往后,昆吾巅的糖醋里脊管够。”见山长老瓮声打破沉寂,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今晨新制的茉莉酥,你且尝尝。”
游晚小心拈起块糕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长老,青竹抽芽时的芯可甜了。”满座俱寂,唯有窗外春雨打在芭蕉叶上,声声似叹。
归伯川忽然起身,腰间佩剑撞在香几上铮然作响:“游晚,可愿执剑?”
少年茫然抬眼,见归扬指尖跃起一簇赤焰。那火苗在暮色中舒展如莲,映得他眉间朱砂愈发殷红。“这是离火咒。”归扬将火焰拢成明珠大小,“等你养好身子,我教你……”
话音未落,游晚忽地并指虚划。众人只见一道冷焰自他掌心腾起,色如月华,转瞬即逝。荒芜长老的银针匣砰然坠地,七枚金针在青砖上排成北斗之形。
“妙哉!”见山长老击节而歌,“寒潭生暖玉,枯木绽新芽!”
归夫人却红了眼眶——那冷焰熄灭的刹那,她分明看见游晚掌心交错的新旧疤痕。
归伯川执起游晚的手,剑茧摩挲着那些狰狞伤痕:“为天地立心者,当承千钧。”他自匣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昆吾巅第七代弟子游晚,可愿拜入我门下?”
游晚望向窗外,见晚霞恰在此时穿透云层。昆吾巅的琉璃瓦流淌着金红光泽,宛如娘亲说过的凤凰涅槃。他忽然挣开归扬的手,赤足踏上冰凉地砖。
“咚——”
额角触及青砖的闷响惊飞了梁间燕。游晚保持着稽首的姿势,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弟子游晚,愿以血肉筑太平。”
归扬慌忙去扶,触到他单薄脊背时,忽觉掌心湿热——原是少年泪浸透了素白中衣。
归伯川广袖轻舒,俯身将跪在青玉砖上的稚童虚扶而起。那唤作游晚的孩童不过齐腰高,垂首时露出半截玉雪脖颈。归伯川捻须含笑,朝旁边的少年唤道:“扬儿,近前叙话。”
归扬与游晚比肩而立,归伯川声若钟磬:“自今日始,游晚当入吾昆吾巅嫡传门墙。汝二人当扶危济困以证侠骨,明心见性以养道心。切莫负了祖师爷‘剑指苍穹守正道’的训诫。”
游晚仰面稽首,稚声琅琅:“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归伯川忽而莞尔:“明日与你师弟拜谒太夫人吧。”语毕,满室烛火无风自动,在游晚素白中衣上投下流云暗纹。
更漏声起,众人散去时,游晚正对着菱花镜发怔。归扬执起犀角梳,将他散落的乌发细细绾成道童髻:“修炼苦得很。”
“比啃树皮苦么?”游晚转头轻笑,眸中星河璀璨。归扬望着镜中倒影,忽觉满室烛火皆黯——那笑靥竟比昆吾巅的朝阳更灼目。
烛影渐深时,檐角铜铃忽止了清响。归扬望着案头将烬的安神香:“可还腹饥?膳房应当存着些宵夜。”
游晚攥着素纱帐幔摇头,云锦腰带却发出两声轻鸣。忽觉掌心一暖,少年已执起他尚未褪尽冻疮的小手:“同门如手足,何须拘礼。”
玄色织金袖袍掠过青玉地砖,惊起满地月华碎银。
朱漆游廊悬着十二连珠琉璃灯,照得芍药花海翻涌如赤霞。游晚踉跄着追逐师兄翻飞的衣袂,忽见门内重檐巍峨,兽首衔环的正门紧闭如铁。
“走这边。”归扬拨开忍冬藤蔓,领他钻进雕着饕餮纹的侧门。庖屋内沉香木架上,翡翠南瓜与珊瑚萝卜错落如画,玄铁釜甑在壁上投下巨兽暗影。转过八宝锦绣屏风,紫檀案上竟列着二十四节气攒盒,甜香沁脾。
“茉莉酥要配云雾茶方不腻口,这荷花酥……”话音未落,游晚已拈起块琥珀色的桂花蜜冻,却转腕递至少年唇畔。
归扬望着那双映着烛火的眸子,忽忆起父亲说这孩子曾与野犬争食的过往。
两人吃饱喝足,回了屋。
归扬替游晚掖好鲛绡被角,忽觉袖口微沉——那双生着薄茧的小手正揪住他云雷纹袖缘:“太夫人…凶不凶?”
“她老人家连檐下燕雏都舍不得惊。”归扬将鎏金暖手炉塞进锦衾,窗外忽有夜枭掠过,惊落一枝西府海棠,正落在游晚枕畔的油纸包上。
檐下风铃又响。游晚蜷在锦衾中时,听见归扬在屏风外轻声诵《黄庭经》。少年嗓音清越,混着松烟墨香,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攥着被角的指节渐渐松开,九年来头回在梦中闻不见血腥气。
子夜细雨悄至,洗去阶前残红。客房窗棂上,两道剪影渐渐重合——归扬将踢开的锦被重新掖好,又往暖炉里添了把沉水香。游晚在梦中呓语,眉心朱砂在暗夜里红得惊心,似一滴凝了千年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