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李李李

1、春山客

　　昆吾巅的暮春总比别处来得清寒些。归扬十岁那岁春，恰逢庚辰月甲子日，山门前那株百年老杏开得正盛，千堆雪浪压得枝桠弯垂至青石阶前。归伯川踏着满地落英疾步归山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拂出三声清响。

　　“父亲！”

　　竹影婆娑的练剑坪上，玄衣少年收势时剑穗犹在震颤。归扬转身时，襟前银线绣的云雷纹掠过一线流光，分明还是稚童身量，眉宇间却已见昆仑玉魄般的澄明。他望着风尘仆仆的父亲，忽地怔住——归伯川素来端方的鹤氅此刻沾满草屑，怀中竟蜷着个雪团似的人儿。

　　“速请荒芜长老！”

　　归扬尚未来得及细看，父亲已挟着冷香掠过身侧。那孩子垂落的衣袖上绣着暗银昙花，随步伐轻晃时，恍若月下幽昙次第绽开。少年追着父亲背影望去，但见栖云院客房的门扉被劲风扫开，惊起檐下一对白颈山雀。

　　昆吾巅的暮钟恰在此时响起。饭堂里飘出糖醋里脊的酸甜香气，见山长老正举着银箸与掌勺论道：“这挂汁须得七分琥珀色，你且看这光泽……”话音未落便被匆匆奔过的归扬打断。廊下摘青果的小弟子们嬉笑着抛来几颗青梅，却见向来守礼的大师兄竟破天荒未接，径自冲进药庐拽着人就走。

　　“轻些轻些！老朽这把骨头……”荒芜长老被扯得玉冠歪斜，待瞥见榻上孩童，浑浊老眼忽如寒星骤亮。三指搭脉不过须臾，忽然拍案怒喝：“归伯川！你当灵气是山泉不成？”

　　满室烛火应声摇曳。归扬这才看清那孩子的面容——瓷白面庞上睫如墨蝶栖雪，唇色淡得几近透明，偏生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此刻因着荒芜长老的怒斥，那孩子竟在昏迷中微微蹙眉，惊得归扬慌忙去抚他眉心。

　　“脉象虚浮如游丝，胃腑空鸣若擂鼓。”荒芜自腰间锦囊抖出两片参片，“这是饿晕的！你们剑修一脉当真……”话到此处忽觉袖口微沉，低头见归扬正捏着参片往孩童口中送，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郑重。

　　归伯川轻咳一声：“我已吩咐厨房熬粥。”

　　话音未落，忽闻环佩叮咚。归夫人携着侍女小柔翩然而至，手中食盒揭开时，新粳米的清香顿时盈室。她葱指轻点儿子额头：“你爹粗心，竟不知喂水要兑些蜜糖。”说着自袖中取出鎏金小瓶，琥珀色的槐花蜜缓缓坠入青瓷碗中。

　　归扬接过玉匙时，忽觉衣袖微紧。垂眸望去，那孩子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角，骨节分明的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少年心尖蓦地一软，舀了半勺温粥轻吹：“莫怕。”

　　窗外渐起淅沥春雨，归夫人望着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

　　她悄然退出房门时，听见归扬正絮絮说着：“后山有片桃林，待你醒了，我带你去捉迷藏可好？”

　　檐下水珠串成晶帘。客房内烛花爆开时，归扬已说到第十八个山中趣闻。榻上孩童忽然眼睫轻颤，归扬举着玉匙的手顿在半空，见那对眸子缓缓睁开，恍若寒潭映月，清泠泠照进人心底。

　　“你……是谁？”

　　沙哑童音惊落案头杏花。归扬怔怔望着他眉心朱砂，忽觉满山春色皆黯，唯有这抹殷红灼灼如焰。少年绽开明朗笑容，将玉匙稳稳递到他唇边：

　　“我是你归扬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