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几千重》遛弯的鱼

83、那桑话过往

　　宋榆的一通安排布置，长青和吴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俩人依言而动，慌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亲自领着宋榆在刺史府中穿梭，一直走到一处略有些偏僻的院子面前，吴争才停了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了叩门上的铁环。

　　很快，俩人便被迎了进去。

　　幕僚极有眼色地屏退下人，直到正堂再无其他人，才看向宋榆，“喻公子亲自登门，实在蓬荜生辉。不知有何要紧之事，老朽能效劳一二？”

　　幕僚虽然表现得客气，表情却不卑不亢，显然不是轻易便能被说动的。

　　“确是紧要之事，也是先生能做主的事情。”看出他心底的弯弯绕绕，宋榆直言道，“我新收的婢女，曾是九弦楼的一名侍女。方才得到消息，她趁我来刺史府赴宴，纵火潜逃。”

　　“竟有此事！喻公子莫不是想要老朽调集人手，去帮你寻那名侍女？不瞒你说，老朽虽然在吴大人跟前有几分薄面，但这等事情却是不敢自专的。”幕僚赶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赔笑着拱手作揖。虽然举止谦卑，但态度坚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身为幕僚，不经主官同意便私自调用人手，是行事的大忌。除非事出紧急，来不及知会主官，方才不得不事急从权。

　　显然，婢女出逃，还不值得他费心思。

　　一看他的动作神情，宋榆便明白他的顾虑。

　　双手托着幕僚的双臂，宋榆解释道，“先生误会了。寻人之事，我已另有安排。但是事涉大梁暗探据点九弦楼，便不得不小心谨慎。在下想拜托先生的事情，并非是调集人手，而是想请先生亲自走一趟凉州大牢，让看守之人警醒些，以免再生变故。”

　　这样的请求，并不涉及调集人手，甚至连徇私都算不上。幕僚听后，知道是自己误解了，颇有些汗颜，“喻公子放心，职责所在，老朽这便吩咐下去，让人守好大牢。”

　　与幕僚达成共识，宋榆直接出了刺史府。

　　走回九弦楼附近的小院，只见院墙因为走水坍了很长一段，院内的数个房间，除了最里面的两间还轮廓尚存，其他几间已经被烧成灰烬。

　　好在房主砌院子时，顺道修了一道围墙，将小院与周边的房子隔开，才没有使得这火蔓延开来。

　　但即便如此，坍塌的院墙旁，还是围了不少指指点点的凉州百姓。

　　“今年真正是流年不利，前些日子那么多店铺被官府查封，今日这李员外的院子又走水。”

　　“这赁院子的公子也是倒霉，本就靠卖酒挣点营生，好心收容九弦楼出来的侍女，没想到居然遇上了恩将仇报。这不将李员外的院子烧了，可不得赔多少银钱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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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观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有怨天尤人的，也有同情怒骂的。直到看见宋榆出现在院墙外，众人才停止了发表议论，纷纷对着宋榆表示同情安慰。

　　“公子报官了吗？这样歹毒的下人，可不能轻饶了去！”

　　“公子如果不嫌弃，这几日便住在我家吧！虽然衣食简陋了些，好歹先撑过眼前的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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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小院附近的邻居关切地说道。以最朴素的话，表达着最真诚的担忧。

　　“多谢各位！在下还得去官府等消息，先告辞了。”宋榆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仍旧站在废墟旁的围观众人，地面上那些凌乱杂陈的脚印，让她知道恐怕再找不出一点线索来。

　　走到与百晓生见面的那处酒肆，宋榆径直在角落坐下。

　　还不到傍晚时分，酒肆的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星两三位。

　　见宋榆只是坐着沉思，酒肆的掌柜颇有眼色地将正准备上前询问的伙计拦了下来。

　　安静的环境，使思路更加清晰。

　　宋榆的右手情不自禁做出捏拿棋子的动作，正要将手指按向桌面，她才如梦初醒般，看着空荡荡的指间。

　　想到那副寻摸了许久的玉石棋子，毫无疑问已经随着大火毁之一炬，宋榆的脸色不由得难看了几分。

　　从袖袋里取了块银锭放在桌面上，宋榆满色沉郁地离开。

　　她目标明确，径直往一个方向而去。才走到一半，就与带着三五个人手的常乐撞了个正着。

　　见到她，常乐飞速奔跑的脚步一个急刹车，身体晃了晃，才站稳了脚跟，“大公子，我们正要去寻你。那桑已经找到了，在大梁暗主曾经的住处。我们带人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服毒，看样子是一心求死。我们逼问她纵火的动机，她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想见你一面。”

　　宋榆微微吐了口气。针对大梁暗探的这一系列动作算得上是由她主导，那桑想在临死之前见她一面，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只是觉得奇怪，既然知道是她动的手，如果一心想要寻仇，小院里有那么多的机会，那桑为何不行动？如今想见她，又是想做什么？

　　带着满心疑惑，宋榆与常乐等人回到曾让她和范潜一起陷入机关阵道的大梁暗主居所。

　　院门前的歪脖子柳树，枝干垂条越发枯脊，显出一派隆冬的萧索。

　　穿过青石铺就的主路，虽是傍晚时分，院内的景致到底比那夜更加清晰。放眼望去，枯黄衰败的草色、廊下蒙尘的木栏杆，使得这份萧索更加浓烈了几分。

　　落日的余晖笼罩在这座庭院之上，青瓦的檐角染上了朦胧的橙黄。这橙黄还笼上了宋榆的发髻，她耳际鬓角未曾束上的发丝，也因此变得如烈焰般绚烂。宛如白玉的脸庞，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俊逸。

　　看着阔步走来的宋榆，庭院正厅里高低坐着的范潜和那桑，有一瞬的失神。

　　“范大人。”宋榆轻轻一拱手，自去寻了把椅子坐下。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颓丧坐在地上的那桑，“你想与我说什么？”

　　她眼前的女子，衣裳精美，发髻繁复，发饰精致，面色若桃花般艳丽。然而，脸上如蜈蚣般纵横交错的一条条疤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使得这份艳丽染上了几分阴森的诡异。乌青的唇色，与那桃色形成鲜明的冲撞，让宋榆不由得黯然一叹。

　　这毒名叫红妆。服毒者面若桃李，色比流霞，如待嫁的新娘般潋滟美丽。唯一的破绽，便是那唇色。随着服毒的时间越长，唇色越发乌青，直到彻底转为妖异的乌色，服毒者也便不再存活。

　　服用此毒者，大多是爱而不得的女子。妄想以毕生之寿数，换取世间最美的容颜。然而，这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彩云易散，服此毒者到死也不过能换得半日的美丽。半日一过，便颜色迅速衰败，不仅留不住那美丽的容颜，浑身更是如琉璃一般，骨骼尽碎，死后尸体仿若一滩皮包的烂肉，再无半分美感。

　　宋榆不知道那桑是否了解服食这毒的后果，想到她不惜纵火逃离，即便服毒也要来到这座已经没了主人的庭院，心底对她想见自己的目的隐隐有所猜测，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许悲悯来。

　　或许是被宋榆面上的悲悯刺激，那桑痴迷的眼中露出了几许执拗的疯癫来。她的脸转向宋榆，眼睛却仿佛找不到焦距般迷茫，“六岁那年元宵，凉州城举办了一场特别盛大的庙会。城里人山人海，从城门到庙门，临街的屋檐下挂满了彩纸做的灯笼，几乎每走几步就有一个卖零嘴的货郎。”

　　“我和弟弟第一次跟着爹娘出门，看得眼睛都眨不过来。街上像我们一样兴奋的孩子很多，大家奔来跑去的，好不快活。爹娘见我们想一起玩，便放了手，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欢快的童年时光，让那桑的眼神变得如梦幻般迷离。她脸上单纯的欢喜，让宋榆不由得微微一叹。

　　太过美好的开始，有时候往往预示着结局的惨烈。

　　果不其然，那桑的故事被缓缓道出，“嬉闹之间，我和弟弟不小心冲撞了贵人的侍女，将她手中的首饰盒撞到了地上。金镶玉的长命锁摔裂成两半。贵人大怒，鞭子劈头盖脸地挥了过来。我死命将弟弟揽在怀里，自己却添了满脸的伤。爹娘赶了过来，苦苦哀求，贵人却不愿停手。她狠狠地瞪着我和弟弟，要爹娘将我们抵做赔罪的奴仆，爹娘不肯却拿不出赔罪的银钱，只得死命抱着我和弟弟不撒手，却到底拗不过跟着她的一群下人。”

　　过往岁月中，每次从扬州启程去余杭，临近出发前，喻老夫人都会搂着她心肝肺地痛哭一番，然后指着喻老爷大骂一通。

　　这样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更何况是无能为力的骨肉分离。宋榆几乎能想象那桑姐弟被迫与双亲分开时，是怎样的一番撕心裂肺。

　　但是，那桑脸上唯一的一道旧疤，让宋榆不由得讽刺地眯了眯眼。

　　世人大多矛盾，一边慕强，一边扮弱。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

　　若是没有看透内情的人，听了那桑这番话，大抵要情不自禁跟着谴责她话里的贵人一番。宋榆却清楚地知道，她在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

　　长命锁代表着美好的愿景，寄托为人父母者对子女平安长大的殷切期盼。虽说人命关天，但希望被浇灭，无端被毁了长命锁，那贵人怒而动手，也并非不能理解。

　　若说此事有些许不公平，但这世间的事情本就不公平，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尚且有人被捧在手心，如珠如宝；有人被弃如草芥，死生不念。更何况是天生便地位不对等的人？

　　欠债还钱，损坏了别人的东西要赔偿，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沉湎在回忆中的那桑，不知道宋榆心底所想。她如桃李般的脸庞，彻底被痴迷笼罩，“我和弟弟被拖走，本以为再没有活路，却没想到我会遇到出游的公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公子，他只是挥了挥手，一群侍卫便将贵人带来的下人团团围住。那些下人，完全不是公子那些侍卫的对手。贵人愤然地带着下人离开，我和弟弟因此获救。因为感激，虽然弟弟和爹娘回了家，我却留在了公子身边，当了他的贴身侍女。”

　　这般粉饰太平的话，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宋榆安静地听着，多少拼凑出几分过往的真相。贫贱夫妻无力偿还贵人损失，不得不以子女抵债；眼见子女获救之后，看重子嗣传承的夫妻，即便知道是儿子闯的祸，最终还是选择了舍弃女儿以保全儿子。

　　想到此处，宋榆的眼中不知不觉便浮现出几分复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