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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宴饮刺史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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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到院门之外,短暂停驻又离开的人,宋榆面色平静地将棋盘和棋罐放入棋盒。她的心底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怅然,只觉得意兴阑珊。
武功修为达到她这个境界,小院向外的那扇木门其实已经形同虚设。即便不曾到门外亲自看上一眼,外边的动静也瞒不过她的耳朵。
宋榆素来便知道施恩不该图报的道理,所以她从未想过要把极寒之地的凶险告知范潜。但她没有想到,一粒护心丸的分量,便能让范潜对她退避三舍。
她撑着石桌站了起来,还没走出几步,就感觉到经脉之中,掀起一股火烧般的灼热。
这灼热,熟悉得让她心惊,与吞咽下银雪狼王血之后一般。但是比之在极寒之地时,却更加烈性难驯。
宋榆忍着流窜在经脉之中的灼痛,一步一步挪回室内。冷汗从她的额上冒出,她的脸色绯红,显出异样的滚烫,仿佛热锅中滋滋作响的红烧肉。
爬到床榻之上,宋榆艰难地盘腿而坐。调动分散在经脉四处的寒冰真气,将那团灼烈真气紧紧包裹住。
一点一点消磨着那团灼热,直到灼痛渐渐平息,她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口将灼热真气冲击经脉之时,涌上喉咙的热血,吐在随身携带的帕子上。
出了一身薄汗,宋榆的后背仿佛在井水中浸泡过,将白色的亵衣汗湿,只有披在身上的大氅,才堪堪将她身上的异样遮住。
一只手伸来,扣在她的脉搏之上。略有些粗粝的指尖,触摸着她的肌肤,让她不适地蹙紧了眉头。
“气血两虚。你的脉象……”范潜迟疑道,只觉得疑惑不已。男子脉象阳刚有力,即便身受重伤,也不该如此虚浮乏力才是。
“你怎么来了?”宋榆眼中划过些许意外,见他眼中颇有些疑虑,她不着痕迹地将手腕挣开,随便找了个借口掩饰过去,“大概是寒气入体,影响了脉象。待过几日将寒气逼出体外,便能恢复正常。”
见她面色苍白,范潜点了点头,将心底的疑惑压下,“我给你送了些滋补的紫参过来,让谷雨姑娘在厨下熬着。那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管放心休养,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你方才离开,是去拿紫参的?”宋榆有些尴尬地问道,因自己的胡乱揣测,脸上浮现几许不易察觉的羞赧。
范潜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宋榆,“长青的话,我都听到了。之前常乐跟我说你累晕了,我没想到你是伤得这么重。正好我那里有长安带来的紫参,便想着给你送些过来。另外,制作护心丸需要什么药材,你告诉我,我派人去寻。”
看着他眼中的诚挚,宋榆羞愧更甚。她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开口说道,“抱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无妨的。”范潜摇了摇头,刚才那样的状况,换做是他,也免不了多想。扶着宋榆靠着床背坐下,帮她掖了掖被角。仿佛生怕她不愿麻烦自己,不由得旧话重提道,“我知道你不缺银钱,但有些药材并非市面上能轻易买到的。需要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便是。”
“好。”宋榆疲累地靠在床背上,见他满脸忧色,开口催促道,“炼制护心丸的药材,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凑齐的,不着急。倒是凉州这边,虽说把潜伏的大梁暗探都挖了出来,但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活,万不能马虎了事,你先去安排吧!我这里有谷雨和长青在,不会有事的。”
范潜点了点头,想到关押在凉州大牢里的疑犯和仍在小院服侍的那桑,与宋榆又交代了几句,这才匆匆离去。
他离开后不久,谷雨拿着装紫参的楠木盒子走了进来,神色踌躇地问道,“公子,这紫参?”
为了遮掩女子的身份,宋榆没有将实际情况告诉范潜。但同样的借口,显然瞒不过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谷雨。也因此,谷雨虽收下了紫参,佯装去厨下熬药,却并未将那紫参下锅。
“剪一些根须去熬了,汤药放在屋里摆两天便是。其他的就都收起来罢!”宋榆看了眼木盒内的紫参,微微叹了一口气。做戏做全套,要想瞒下身份,即便明知是浪费,这紫参也不得不用。
帮宋榆重新沐浴更衣,直到一切打理妥当,谷雨才领命而去。
此后几天,范潜虽然日日都来,但室内明显的紫参药味,终是将一切都掩盖过去。
直到吴均举办庆功宴那日的上午,宋榆体内最后一丝灼烈终于被消磨干净。因祸得福,因为这番际遇,她的内力又深厚了几分。见她不再吐血,谷雨也终于停了日常的碎碎念,脸上露出了几分欢喜来。
大仇得报,武功内力再上一层楼,让宋榆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不少。重新换上月白色的锦袍,一枚简单的云纹玉簪插入发冠,她又恢复成了江南风流公子的模样。
带着谷雨赴宴,在刺史府的大门外,几人与范潜乘坐的马车迎面撞上。
相视一笑,宋榆和范潜并肩走进刺史府。
转过照壁,只见设宴的厅上已经坐了好些人,正是任职凉州的大小官吏。
“范大人,喻公子。”见到俩人,坐着闲聊吹捧的大小官吏纷纷站了起来,客气地与二人互相见礼。
倒也不是刻意阿谀奉承,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办成了铲除大梁暗探这么大的一个案子,范潜的高升一事,已经与摆在案板上的鱼没什么两样。
同样的,喻子居虽然目前还是白身,但江南赈灾一事使得她已经在圣上心里挂了号,再加上阳关突围、玉门关求援、铲除大梁暗探,她在这一连串事件中的种种亮眼表现。凭她西山学子的身份,似乎只要她有心出仕,高官厚禄便唾手可得。
这样的青年才俊,虽然尚且还没有显达,却已经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众人热心的因由,见过太多人心复杂的宋榆,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她热忱地与众人拱手作揖,面色中看不出一丝被吹捧的尴尬。
直到吴均亲自迎了上来,俩人才从众人的夸赞中挣脱出来。
侍女斟酒、乐姬奏曲,众人推杯换盏,好一番盛世太平的气象。
晃了晃手中的白瓷酒杯,宋榆单手撑着下颚,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酒水,眼神迷离中透着难得的清醒。若非地处与大梁交战前线的凉州,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正斜坐在细语轻歌的江南乐坊。
被凉州官员们轮流灌了一圈的范潜,面色中透出一种酒醉后的驼红。他不胜酒力地晃了晃头,偏头看向宋榆,“子居,长安真的挺好的。有很多好吃的,像宣义坊的汤肠、安善坊的索饼、常乐坊的樱桃毕罗、丰邑坊的玉露团……”
范潜数着数着,便有些支撑不住,眼睛慢慢地合上。身子一歪,趴在了案几上。
“是挺多好吃的。”宋榆轻轻地说道,仿若呓语地看着沉醉的范潜,不由得陷入沉思。
“小的时候,大姐每次随母亲出门回来,都跟我说长安的街上有很多卖小食的。那时候天天盼着母亲也能带我出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姐、二姐出门,便是最小的四妹都被抱着出去过,只有我从未离开过府里那块方寸之地。后来跟着师父走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太多的事情,明白了人情冷暖、人心反复,倒也渐渐地不想去长安了。”
那些幼时的很多事情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但眼巴巴盯着马车从府门出出进进的时光,却始终留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于幼时的她来说,宋家之外的世界,是那样的陌生,又那般让人向往。
而她,却只能被禁锢在那冷冰冰的高门大院之中,艳羡地看着旁的兄弟姐妹,自由自在地享受长辈们的宠爱,和世家子女的尊荣。
直到遇见师父,她离开长安宋家,从此天高地远,如此过了漂泊又自由自在的十四年。
时过境迁,关于长安宋家,她的大多记忆早已模糊,唯独还清晰记得,不过是倚在嬷嬷的怀里,懵懂地听嬷嬷说着安抚的话。
“榆姐儿,人生来便不一样,要学会认命。”那时候,发色花白的嬷嬷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后来,嬷嬷老了,死了。她被寄养在祖母那里,才渐渐明白有什么不一样。
同是宋家的嫡女,大姐和二姐金尊玉贵,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娇养的。而她名义上是养在祖母膝下,衣食穿戴虽然按照嫡女的规格,但祖母身边侍女眼中的厌恶,是她很小便能感知得到的。即便是祖母,待她也从未亲近过。
再后来,她三岁那年。按照祖宗规矩,是应该吃一碗长寿面的。但母亲哭哭啼啼的出现,她的那碗长寿面还没吃完,便被带到宋府门外,最后被师父领走。
从此十四年,拜师学武、学医寻药、西山求学,她跟着师父游历过许多地方,却再未踏入过长安宋家的大门。
幼时的疏离和冷漠,若非有师父的出现,有白露几人的陪伴,至今回想起来,仍会觉得毛骨悚然。
她用七年的时间,终于慢慢弄明白,为何自己与其他姐妹不一样。却用了十四年,才渐渐释怀。终于,对长安不再如鲠在喉,却再也喜欢不起来。
十岁那年,青楼的一掷千金是她对宋府的挑衅。而今,快十八岁的她,宋府于她来说,已成为尾大不掉的那条“尾”。不再期待,也不再动容。
伏在案几上的范潜,突然侧了侧头,费力地转向她,“子居,其实江南也挺好的。”
“是啊!江南的春花秋月,才是这世上最美的光景。”宋榆灿烂笑道,不由得想起江南的人与事,“待我从岭南回转,便在江南买一处带花园的院子,闲时弈棋,酿酒种药。偶尔回扬州陪奶奶玩玩叶子牌,或者在余杭帮师父坐诊。”
恬美的愿景,将过往的哀伤冲淡。
宋榆满脸憧憬时,长青和吴争匆匆而来。急促的步伐,打断了宋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公子,库房突然走水,连着几间房子都被燃尽。待我和吴公子把火扑灭,那桑已经逃了。”长青满脸愧疚地说道。
那桑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才被特许安置在小院的。本以为她性子软,如家养的兔子般温顺,谁知却是条披着羊皮的狼。
因为扑火,俩人的发髻凌乱,脸上还有些许未曾擦干净的黑色灰烬。
看着这样的他,又听他提及库房,宋榆了然道,“是那几坛余下的剑南生春?”
过了贮藏的时间,剑南生春的酒味已经完全消失。寻常人即便见到那坛子,也只会以为是食醋,不会想到酒上去。
这样都能被发现,让宋榆不由得有些佩服。
想到此处,她是眼神渐渐冷厉,转身望了眼酣醉的众人,条理清晰地吩咐道,“长青,去镇国将军府找管家,让他带人将各处城门守好,重点盘查出城的行人和马车。另外,通知常乐带人全城搜寻,尤其要关注已经被发现的各处大梁暗探据点。吴争,劳烦你领我去见刺史府的主事之人,最好是在吴刺史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