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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切莫轻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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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湎在自我假想中,以此来逃避过往伤害的人,宋榆并非没有见过。她只是没想到,那个之前看起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恬静的女子,会有这样癫狂的时候。
不过,倘若不癫狂,那桑也不会非得撞了这“南墙”吧?
宋榆在心底暗暗惋惜,只听得耳边那桑的声音缓缓道来。说起过往岁月中的那位‘公子’,那桑的声音中不知不觉便染了几分缠绵。
“公子把我带回来,将我安置在这个院子的西侧。公子是世上最温柔的人,说话轻声细语,亲自教我识字,教我看账,还给我买漂亮的衣裳。”那桑回忆道。
宋榆不由得看向这所院子的西侧,那座较正屋矮了些许的屋子,虽然看起来比寻常人家的正屋还要齐整几分,但一眼便能看出是下人房。
这样的安排,实在算不上看重,更说不上什么温柔。
那桑却不管这些,她满脸痴迷地道,“公子身边只有我和阿长两个人服侍,教会我看账之后,公子就将府里的采买交给了我。无论我买回来什么东西,花用了多少银钱,公子从来不过问。他总是轻声细语地跟我说,些许银钱不算什么,只要我高兴便好。”
这样娓娓的道来,在场之人俱都明白那桑话中的公子是谁,正是这座院子已经离世的主人,也是那位长期隐居幕后的大梁暗主。
想到这个身份,宋榆不由得生出啼笑皆非之感,颇觉眼前的女子可怜又可悲。
错把旁人的利用当喜欢、无奈当信任,这是多么卑微的女子,才会有的自以为?
看着陷入回忆中的阿桑,宋榆想反驳一二,打断她的遐想,最终却不过深深一叹。眼前的女子未必就看不破那位大梁暗主的真情假意,只是经历过亲人两度舍弃的她,把大梁暗主当作救命稻草,不愿意去相信这样残酷的真相罢了!
果然,更残酷的真相渐渐到来。
宋榆还来不及深思,那桑的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可怖,“那日,公子吩咐我去城西买酒。为了不让公子久等,我便抄了近路。回来的时候,平日坐着在庭院里晒太阳的公子却不见了踪影,我心急不已,便满院子找了起来。这才发现,平日紧闭的书房里站了很多人。我闯进去的时候,只见公子坐在上首,一群人对着他俯首帖耳。看见我进去,那些人齐齐看向我,眼神极其可怖。我情不自禁浑身发寒,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手紧紧箍着门框,才没有腿软。公子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眉峰紧紧皱着,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刘彦那畜牲开口,他才眉头舒展。阿长带着浑浑噩噩的我出门,我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被公子送给了刘彦。”
那桑的回忆,印证了宋榆的猜测。
不论是教那桑识字,还是让她掌管银钱,都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唯一的理由,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是大梁暗主,不适合时常出现在人前。
那桑的出现,一个土生土长的凉州人,使得这种掩人耳目有了更好的处理方式。但她的误闯书房,不知轻重之举,却也让那位大梁暗主生出了警惕之心。
宋榆不知道那桑回忆中陌生的眼神,是否曾使得大梁暗主对这位满怀痴心的姑娘升起过杀意,但那桑的表情已经由狰狞到憎恨。
这是一种信念被击破后的万念俱灰,那桑恨声说道,“刘彦那个畜生,他划花了我的脸,百般欺凌于我,让我寸步都不能离开九弦楼。我恨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如今肯定还在公子身边。所以,长青寻到刘彦的房间的时间,我便知道自己报仇的机会来了。只有他死了,我才有机会离开九弦楼,才能重新回到公子身边。可是,他死了,公子也死了……”
那桑脸上刻骨的仇恨,让宋榆不知该如何评价。想到大梁暗主即便临死,也不忘摆自己等人一道,宋榆便知道他的心性必然极为冷酷。这种冷酷,不仅对旁人,也是对他自己。
刘彦的开口确实将那桑带走,也曾划花了她的脸,但这样的举动,又未尝不是救了她的性命。
“你当知道,你心中的公子,他若在意你,便不会轻易将你送人。”宋榆叹息道。
陷入情爱中的女子,往往看不到事情背后的凶险。满腔热忱和甜蜜的她们,更捕捉不到那些暗藏的残酷。
宋榆的话音刚落,她眼中的怜悯,让范潜不由得凝眉相望。
沉浸在回忆中的那桑,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她苦涩一笑,“是我自己魔障了,公子若在意我,又怎会弃我如敝帚?这些年,我待在九弦楼里,总想来寻他问个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待我。难道那些捉着我的手教我写字的情谊,都是假的不成?可是他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说着这些话,那桑眼中的光彩渐渐黯然。
那种攒了半生心力想去印证某件事,最后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其中的空茫之感,几乎将那桑击溃。
大梁暗主的死,不仅带走了那桑对他最后一丝爱恋,也将她心底的不甘和恨意统统带走,使得她再也找不到生活的目标。
大抵是哀莫大于心死,那桑的眼中溢满了嘲弄。
看了宋榆一眼,她讽刺地笑道,“天下男子皆薄幸。当年容德皇后为了梁帝,多次以性命相救,甚至亲自领三百勇士去极寒之地,回来之后除容德皇后苟延残喘,其余人全死了。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色衰爱弛,最终不明不白死在深宫后院,便是连唯一的儿子都没能活下来。我为了替他掩人耳目,冒过那么多险,最后也不过落得被送于他人践踏的下场。你为了救范大人去极寒之地涉险,九死一生而回。你以为银雪狼王的灵血是那么好压制的吗?容德皇后当年也曾饮下灵血,虽然凭借滚烫的灵血逃过一劫,但她此后一直忍耐经脉灼烧之痛,到四十而薨时,容颜已宛若七十老妪。待到你容颜衰老那日,我到是想知道,范大人会如何待你?他是否还会为你寻来珍稀药材?”
那桑眼中的惨淡,和她道出的隐情,让范潜猛然一顿,只觉得心惊肉跳。他不由得看向宋榆,想在她的身上寻找出丝毫不妥来。
沉思片刻,想到白狐送来的那株灵药,宋榆隐约有了些许揣测。安抚地看了范潜一眼,她摇头说道,“灵血确实厉害,不过我有幸得了一株解药,如今已经大好。”
说完,看见那桑眼底来不及收起的讶然,宋榆心平气和地说道,“你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与旁人无关。我所求的,从来都是问心无愧。我去极寒之地,也是如此。所以,范大人日后会如何待我,我并不在意。世间之事,落子无悔。你既爱他,便允了他伤害你的权利。刘彦开口之后,你并未反驳。既是自愿离开,便该想到有如此后果,如今又有何可抱怨的?”
她语气中的怜悯和叹息,宛若锋利的刀刃,让那桑瞬间便变了脸色。被击溃所有的心防,那桑情不自禁咬着乌色的嘴唇,冷冷地笑道,“你以为自己赢了吗?不过是他故意输给你们罢了!大梁暗探全军覆没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以为能瞒得住?他既然没想过活着离开,你们便瞒不了。”
“你!”听得这话,常乐等人不由得脸色大变,情不自禁拿着腰侧的官刀指向那桑。
那桑却面色无惧,她呵呵大笑,脸上溢满了阴谋得逞般的喜悦。仿若猫捉老鼠般的畅快,那桑将目光对准无动于衷的宋榆和范潜,“忘记告诉你们了,公子是大梁那位摄政王的独子。你们害死了他,梁王一定会替他报仇的。此时此刻,大梁的骑兵,定然已经集结完毕。你们就等着吧!不仅你们两个人,就连凉州、大夏,都逃不过的。统统都要给公子陪葬的!”
说完,一抹黑血从那桑的鼻腔涌出,骨裂的噼啪之声,从她的皮肉之下传来,仿若琉璃碎了满地。不过一瞬,她的眼中彻底没了光彩,那唇色更是彻底变成了乌色,面平如纸。
瞬间狰狞而可怖的容颜,让宋榆心底微微一叹。透过那桑,宋榆仿若看到了世间许多为情所困的女子,不由得轻道,“寄语痴情人家女,切莫将身轻许人!”
怪异地看了宋榆一眼,范潜吩咐常乐领人将那桑的尸体抬走安葬了。
说不清的狼藉,让宋榆将心思从那桑身上收回。
与范潜对视一眼,已死的大梁暗主便是大梁摄政王的独子,这样隐秘的消息,让俩人不约而同的面色凝重。
想到百晓生曾打探到的消息,宋榆不由得生出世事无常的感叹来。那位大梁暗主的谋略和隐忍,即便是她,也常常自感弗如。萧瑾韫之所以不愿还政,除了恋栈权利,未必没有传位后人的心思。
世人皆知,大梁摄政王萧瑾韫姬妾成群,儿女更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倘若那桑的话属实,那么梁王府的那些所谓子女,便是萧瑾韫放出来的烟幕,是用来转移视线的靶子。
否则,他为何要悄悄将独子,送到凉州来。
又为何对府中子女的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不闻不问。
唯一的解释,便是想要让独子置身事外,避免被大梁内部的倾轧所牵连,以致深陷漩涡。
这样处心积虑的他,如何能忍得独子的命丧凉州?
几乎可以预见的战争,让宋榆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化为乌有。
走出这座庭院,站在青石街面上,她抬头看了眼江南的方向,对着欲言又止的范潜缓缓说道,“我会留下来一起抗击梁军。其他的事情,待战事平息之后再说吧!”
“好。”范潜点了点头,压下因那桑那番话而生出的种种疑惑。
事有轻重,在家国面前,个人的疑虑纠葛实在太过轻微。
漭漭夜色中,远处传来百姓家中稚童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使得凉州城有着与别处一样的烟火。
然而,这份平静即将被打破。
宋榆和范潜俩人相视一叹,分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