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余温

6、碎玲珑

　　她曾在越王为她打造的听云阁中用了一年去怀念楚国那些深埋在自己记忆中的风景，然后用了一年去看所谓后宫不见血腥的厮杀。

　　听云阁中那么静，她可以听见宫女们细微的呼吸、吵闹、细语。那些话语中的吵闹随着风雪掩埋在这听云阁的某处，最后烂在雪花中。

　　在她住进听云阁的第三年，雪花已经不再如柳絮般飘下。皇宫被覆盖上厚厚的一沉白，鹅毛般的风雪吹得人争不开眼，宫女们的细语已经慢慢消失。她身畔的人一直在换，宫女们一批批的来，一批批的走，从没人能永久的停留在她身旁。

　　越王越发不常来了。她已经不习惯用回忆去堆砌自己的生命，她开始喜欢看天，看天幕中一条条细缝下的空寂，然后试着思考。

　　听雪阁的第一个冬天，越王在他的寝宫执起了她的手，目光深深锁住她的容颜，脸上带着莫名的欣喜。

　　那并不是个美好的记忆，她躺在那张不知多少女人睡过的盘龙大床上，看着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有汗滴落她的胸口，窗外风雪不停的落了一夜。

　　那之后，她吐了。挥开躺在自己身上的越王，胃一直不停的蠕动，丝丝苦水从口中呕出，那是一种贯彻全身骨咯的恶心，只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葬花楼，成了一个真正的妓女。

　　她身后的越王面孔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却看不见那双眼中正在蔓延的东西。

　　后来，他为她置了一座听云阁。她的听云阁里，有一个藤蔓围成的秋千。在越国为数不多的夏日中，她采了盛放的花朵，一圈圈缠住藤蔓，再命宫女推动秋千，她站在一旁看无人的秋千从半空重重滑落，花瓣在半空被打碎，散成一片五彩画幕。秋千打得那么高，仿佛可以从一圈圈坚固的红墙绿瓦中飞出。

　　越王偶尔会来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时候是直接拥她入睡，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项中，沉沉睡去。

　　她以为，以后日子便这样过去了。越王已经开始不来了，有时他会捂上她的眼睛，呢喃，痴儿痴儿。

　　倾城已经不去想像这两个字后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听枕书叫她痴儿，眼中是一片恼恨。而越王却总会捂住她的眼，她只能听着他的声音，温润的语调深处透出一片无奈。

　　越王再次抱她是在自己住进听云阁的第二日，他抱着自己，狠狠的啃咬她肩上的肌肤，那种疼是撕扯着心肺的，她止不住的掉眼泪，推打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哭喊着走开。

　　那夜是怎么结束的她已经记不清，只知道后来越王天天来，温一壶酒带她赏梅，带她识字，小心翼翼的引导她，想要牵她走出自己身旁那片雾气萦绕的世界。

　　那时的倾城是爱笑的，就像回到了夜升茶楼，对着楚文申那般。她很认真的学习，在好几日见不着他时扯着他的袖口说想念。

　　跟着他画一朵睡莲，捧着画笑嘻嘻的讨他一句夸奖，仿佛养了一个孩子。后来，倾城便会许久许久的见不着他，等他再出现，看向倾城时，眉目间便带了抹无可奈何。

　　倾城没有跑上去，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初时的听云阁。越王有些恼，说了句傻站着干什么？又不等倾城走上前，几大步走到她身边低首吻住她的唇，丝丝香气萦进鼻尖，越王挽着她的腰，从腰带上扯下一样东西，递给倾城。

　　她不言，只觉手中一点冰凉，掌间是一块纯如秋水的玲珑软玉。

　　他抱着倾城，使力的将她扣进怀里，仿佛殉道般叹息，暖暖的气息围绕在她身侧“倾城，我要立你为后。”

　　那之后，他便再没有来过。

　　听云阁的第二年夏日，她见到了楚王，曾经的秦王爷。眉目间的桀骜不逊变成了霸气，举手投足间多了些内敛的压迫。

　　当时的她抱着琴，试着拨弄曾经学过的一首紫竹调，这是江南的歌，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风景如画，游子墨客，皆相聚在西子湖畔。

　　有人说，那里的雪是柔的。

　　记忆中的调子和自己手下抚出的声音不符，她有些烦躁的停下手，微微仰头，阳光洒在脸上，止住了自己心中的那丝躁动。

　　一个本不该再出现的声音突然问她“怎么不弹了？”

　　楚国的秦王府中，一个老妇人，满头华白的头发，牵住她的手，说你和敛儿一样叫我娘好了。

　　然后素素回眸一笑，她说一路走好啊。

　　那些好似被遗忘的声音一下子窜了出来，倾城将手从筝上移开，恍惚间听见自己说“忘了。”

　　楚王竟符合着说“我也忘了。”

　　从倾城离开的第一天开始，她的容颜便开始在他记忆中淡去。他好像是最喜欢她那双浅灰色的眸子，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那夜她纯粹的笑容。到后来，便连里面的神色都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是一个恍然的身影，有时饮酒便会看见眼前一片盛开的梨花，有个女子在花中对她笑，如同雾气般看不清楚，再后来，却如同庄生晓梦一场，辨不清真假了。

　　今日见着她，却如同第一次见着她一般。那片雾气竟是一身火红的宫裙，坐在露台上，脸朝艳阳，弹着一首江南百姓都知道的曲子。

　　倾城起身，对他行礼。

　　楚王不理她，只问“你还看得见梨花么？”

　　倾城摇头“这里只有雪。”

　　“那你想么？”

　　“开始想，后来就不想了。”

　　楚王眯了眼，开始觉得穿着一身红衣的她异常刺眼，“那你可还记得枕书？”

　　“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你曾与我有着婚约？”

　　倾城微微蹙眉，心中一阵冷笑。

　　“倾城，你可愿与我回去？”

　　当日的见面，终于愤怒中闯进来的越王。楚王在跟着进来的一干侍卫面前问她“你可愿意与我回去？”言语深情的告诉她“倾城，无论你做何决定，你一生是我秦某人的妻。”

　　那时的听云阁，她仿佛可以听见湛蓝的天空被那些政治家一刀刀破出长长的裂缝。她想笑，想看这些人还能以自己的容貌造出什么故事。

　　楚王走后，过去在她身边细语的宫女们看她的眼中多了仇视。

　　祸水，祸水。

　　祸水，长得那样不是妖孽是什么。

　　祸水，就该受火刑烧了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她在那些视线中穿梭，心底有一种意识在翻滚，叫嚣着向外涌。她抓不住那思想的线头，只得将它死死压在心底。

　　一个月后，她的听云阁迎来了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那个端庄的女人细细端详了她许久，便走了。

　　两日后，皇后遣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三尺白绫。赐她自尽。

　　消失已久的越王便重新回到了听云阁，他撕碎了那段白绫，砸碎了她听云阁中的所有东西。她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帝王，明黄色的龙袍亦掩饰不了他容貌下一瞬间的苍老，还有深深的无能为力。

　　短短数月，却比她的一生还要混乱，她站立在门外，如同事外之人一般看着那些人决定她的生死。

　　仿佛一场无声的哑剧，令人从心底觉得愚蠢。

　　她在越国的第三个冬天，听雪阁迎来了一位白衣人，苍白的脸孔，薄弱的身躯，高雅出洁的面庞，不带任何表情的男子，一步步走得异常缓慢，最后停在她面前。

　　“倾城。”那人唤到，如水般声音在耳畔叮当响过。他问“你想回楚国吗？”

　　想再听听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吗？

　　倾城，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紫竹调吗？

　　倾城，我想看你在一片梨花下再舞一曲。

　　那一声声想念在她耳中全变了调，她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问“我谢倾城何德何能，能让楚王和右相大人先后来当说客？”一句话，却似用尽了她全身力气，倾城颓然的向后退了数步，身躯在白雪中如同不存在一般。

　　“枕书，总是这样的距离。”她抬手，遥遥指着自己与他之间隔着的雪地。“我总是站在外面，看你们决定我的一切。”

　　“枕书，我曾想有人护我一生，留我陪他白头到老”倾城如同笑语般轻轻的讲，雪花簌簌落在她的肩头，化成雪水，融进她的衣衫中。“世间女子生下便该有的东西，我求尽一生也得不到，是么？”

　　他开始颤抖，苍白的世界开始翻涌。袖中的那个瓷瓶，贴着手臂，竟如着了火般，烙得自己生疼。

　　“枕书，若我不回楚国，你可是如同皇后般，留我三尺白绫？”

　　赐死，只是另一项任务，他来楚国的目的，是刺探军情。自己曾是楚王军师时，也为他赐死了不少人，可那是在楚国，没有这些白雪，没有一个身影惨白如纸，没人为他打落簇簇梨花，唱一曲紫竹调。

　　那个瓷瓶是怎么消失的他已不再去想，只知道雪一直在下，那个身影，跌落在雪地上，丝丝鲜红融进那片苍白中，然后雪花落下，立刻掩埋了一切。

　　倾城并没有死，她被越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记得自己睁开眼后，便见到越发苍老的齐霍，本该年轻的脸庞上只有疲惫。

　　她在床上躺了半月，太医每天都来为她请脉，再加上宫中珍贵药材齐全，几个月后，身体中的毒便全拔除了。

　　她的日子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她听说，打仗了，因为自己，楚王发兵北上。外面的喧嚣已经与自己完全无关，她依旧在静得可怕听云阁中渡日。

　　战争持续的第二年，越王命人递给了她一个包袱，一张出城令牌。包袱中全是金条。他让人传话，自己终不是商纣之流。

　　那年冬天，她重新看见了那面铜镜中，开了漫天的梨花。再不见其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