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高涣逸

5、第五章

　　所谓的帮派掌门宗师除了在门里最厉害还能干嘛？掌管门派庶务，还是手把手教功夫？那都是掌事和教习的活儿。
　　见过狮群里的雄狮没有？平日里不打猎、不看孩子，就是保持武之至高震慑宵小。
　　千娇百媚宫自从没了主人，就没落了下去。像是一个大侠，废了武功，转成了一个升斗小民。所以必须韬光养晦、夹起尾巴来处事，稍有风吹草动便缩起头来。
　　千娇百媚宫尽是女子，有走投无路、有万念俱灰、有血海深仇、有无依无靠，也有心向往之、渴求媚术、不甘平庸、忠心耿耿……诸多理由让那些女子离了世俗投身江湖，投身在这光怪陆离的千娇百媚宫，以为能够脱俗无极得到像这千娇百媚宫一样的妩媚妖娆登峰造极。
　　可这披着这身臭皮囊怎能摆脱得了世俗？
　　总要行停坐卧、吃喝拉撒。众生百苦，不过是从一条行路转向另一条罢了。捷径早在投胎时才有的选。
　　十几年的隐忍等待，千娇百媚宫已是近乎家产耗尽、勉强度日。
　　所以当李妙嫦想起来负起千娇百媚宫几百口子的重担之时，就是这么副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的穷酸样子。
　　也不是李妙嫦突然良心发现自己受了千娇百媚宫多年照拂——呸！她是少宫主还照顾成这个样子！——主要是，要不是得用，她方才想起来。
　　那lu jia……lu jia是全名吗？哪门哪派？父母何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婚配？
　　她都没问过，所以她只能暗着查。
　　哎，还有那个熊孩子shun ting ，他和lu jia什么关系？可别是个傲娇gay啊……
　　总而言之，千头万绪汇成一句。
　　“唉……作孽啊……”
　　李妙嫦在纸上大大小小列了一堆日常用度项目支出、横式竖式满纸墨迹眼儿发直嘴发咧，整个人如刚咽下满锅黄连五碗水煮成一碗的浓汤，从天灵盖直苦到脚底板涌泉。
　　媚千重留给她的钗环珠翠也不能都卖了，以前倒是当过几件不甚精巧的权当傍身钱，再卖就真扒拉不出来不出彩的了。
　　神游之际目光巧落在了书桌上一摞书册上。
　　那是她自己凭记忆背写下来的现代文学作品。那些个电视上演的、书上网上看的、听的俱背写下来。背写的不是很全面，遣词造句也不全然相同——她李妙嫦（叶言庭）也不是个天才来着——反正大致情节差不离。
　　这是她除了饮食之外唯一的爱好了。也是之前计划把进军文坛作为发家致富的手段，但是没想着这么早。毕竟来这个世界才五年，文笔也不知够不够拿出手来献诸世人，恐贻笑大方。
　　罢了，眼下着急用银子，水平够不够的先放一边，赚钱是第一要务。
　　哪天找个书肆买点话本子瞧瞧，现在这人都是个什么口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内容方面肯定没得说，想要啥就有啥。
　　一日下来，诸事迭起，虽身子疲乏却是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待到天光微熹，李妙嫦才眼睛发涩，头一沉便任神思堕入黑暗之中。

　　不被人搭理其实有一个顶顶的妙处，那便是没人会闲的来挑刺儿。其实也是李妙嫦厉名远播，李府上下哪个不长眼恁的去找晦气。
　　李妙嫦睡醒了，搓了搓脸，眼皮黏糊糊的，神思却已清明。左右没有非此刻必办的要紧事，便继续在床上装死。
　　天不遂人愿，装死大业没能持续多久，李老爷惶惶而来。
　　“你们小姐呢？”语气略急。
　　相处几年，像是动物专家潜心观察珍禽异兽，李老爷对李妙嫦日常耐心揣摩，终略有了解。
　　李妙嫦秉性着实不招人喜。脾气急，性子冷，自卑又骄傲，言语多刻薄。
　　这就是她故意的。
　　本来以她宛若成人的心性足可以察言观色，步步算计，往来结交。于后宅之中必可呼风唤雨。可她没有。
　　好像这世间没有事物能引她多花力气、多有图谋。没有纷繁复杂的野望，没有心心念念的向往，没有急不可耐的渴求。
　　像一阵风，谁人手中过，无有能留住。
　　以往，李妙嫦日日早睡早起，笔耕辛勤，据说是因为什么秉烛夜读于眼力有损，故不可深夜用功。
　　雷打不动。
　　这日上三竿还不起身的情形可不曾有过，何事让她转了素日里的做派？别是身上不痛快。若有，便要及早请个郎中或是医女什么的过来瞧瞧，别再把小病给拖大发了……
　　过了宓妃石林观云屏风，差点没把老头儿吓撅过去。
　　就瞧见一朴素宽大桦木雕奇石松柏架子床，帐幔未放。李妙嫦小半身子已探出床外，披头散发张着个嘴眯着眼跟谋杀现场似的。
　　“呦呵。”
　　李老爷扶了抚胸，差点伸手过去探她鼻息。
　　听雨道：“老爷放心，少宫主以往都不曾掉下床过。”朝露与飞云回千娇百媚宫办事，恒娘看少宫主睡得实，不需人伺候便又溜出去不知道哪浪去了。剩的听雨一个暗卫来充数。
　　李老爷瘪了瘪嘴，这眼生丫头在家里头还口称“少宫主”，没个轻重。
　　听雨心大，啥也没瞧见，在李妙嫦耳畔唤道：“少宫主，老爷来看您了。”
　　李妙嫦掀了掀眼皮，“嗯”了声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怎么昏睡成这样？”
　　“昨日少宫主在郊外独自呆了两个多时辰，回来就这样了。”
　　“就这样？”
　　“嗯啊，就这样。”
　　“没了？”
　　“没了。”
　　李老爷气得直牙疼，就没见过这么呆木的丫头。
　　平日里身边得用的奴才俱是可着机灵的挑选又经过多番调教方能近身伺候。此时见这样“原生态”的，李老爷可不就得牙疼了。
　　欲找嬷嬷再来教，奈何没那个胆子摆主子谱。李老爷只能道：“唉，等那个叫飞云的丫头回来，我再来罢。”
　　飞云和恒娘是回去找人去了，李妙嫦谋划了谋划，所谓术业有专攻，应该找正经教习来教她腿脚招式。这几个婢子自学还成，教人就差了点意思。

　　找来两个教习嬷嬷，大巧合，还是被李妙嫦臭骂过的。所以教导之时，二媪姿态低俯，极尽逢迎拍马之语，可把李妙嫦给恶心坏了。
　　又是当面一顿臭损，才让事情走上正轨。
　　李妙嫦两条腿多年不用必然是骨软肉嫩，软绵无力。学着站起来还要费上好些时日，更遑论走跑跳跃了。
　　不过也不全是些坏消息，好的是呢，这两条腿跟两根面条似的，怎么掰都可以，更不要说劈叉之类的小事了，将来练起拳脚也省却了拉筋扭骨之苦。

　　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仨月过去，正是夏日炎炎的七月
　　城郊的李子林果实硕大、汁水丰富，可惜酸涩难以入口。
　　李妙嫦命人采了回来腌制成蜜饯味道竟也不错，拿来入烈酒更是风味独特、极尽酒妙。
　　靠着这个李妙嫦还小赚了一笔。她还学会了站立，让人欣慰。
　　对比之下，她的卖书生意就坎坷多舛了。
　　起先是买了些话本子来看看当下流行什么，好顺着大众口味写上一写。结果差点没把李妙嫦给恶心吐了。
　　什么富家小姐跟穷书生意外结缘啊，花魁娘子资助穷困学子最后自愿为妾啊、表哥表妹历尽千辛万苦终成眷属，美娇娘独守空闺十多年终得良人还乡……什么跟什么啊这都是。
　　“都特么狗屁。”
　　李妙嫦把话本子往旁边一扔。
　　飞云捡起来翻开扫了几眼，道：“不过是些没见识的小人胡咧咧几句，少宫主犯不着动气。”
　　“我不是生气，就是嫌恶心。要是这样还不如写写狂霸酷拽霸道总裁爱上我呢。”
　　恒娘道：“啥是霸道总裁啊？为什么要爱上我？爱上咱们千娇百媚宫人的男人，什么霸道什么总的也得撂倒。”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我写出来你就知道了。”
　　半月《庭院深深深几许》出稿，男主外冷内热闷骚，把女主宠上天。
　　李妙嫦自己花钱刻了版印刷。
　　之前她倒是找了家书肆卖稿，结果对方不仅将润笔压得忒低，还对女扮男装的飞云语出轻薄。七日内，李妙嫦让恒娘和听雨分三次拿装过马粪牛屎的柳条筐扣在书肆老板头上暴揍。
　　于是李妙嫦自己出钱先刻版印刷百来册雇佣些闲人零散售卖。可惜成果不丰，两两相抵刚够个本钱。
　　待到半月后，恒娘居然碰见盗印售卖的，不仅有盗印的，还特么有手抄本！
　　这把李妙嫦气个半死，花了一个月时间让千娇百媚宫人全部摆平。没什么技术含量，一招美人计全部翻出老底儿，一锅端掉。
　　如此，貌似销量还不错，在闺间流传甚广，从刚开始的不愠不火到时常断货。
　　去他妈的，与其天天不定就受了哪头的闲气，不若开个书肆。
　　李妙嫦谋划道。
　　于是，在坊市一隅起了一家名为“言叶之庭”的十分狭小的书肆，千娇百媚宫一个有些年纪的宫人坐店，一不吆喝二不推销的，会收银子会找钱就成。
　　随便找来充数一大堆诗词歌赋话本子中，一架粉红色书架格外显眼。而偌大书架上仅摆了寥寥几本《庭院深深深几许》。
　　“可算是有点盼头了。”李妙嫦戴个帷帽伸手擦了把汗仰头看着自己小小的店面。随后又雇了人散卖同时书里夹上书肆的宣传单页，不愁没有客源。虽说暂时还未大富大贵，细水长流的进账也是让人心里一阵踏实。

　　七月苦夏，不动都一身的汗，李妙嫦恨不能见天泡澡桶里装王八。练功就更别提了。
　　身子不动，内功练得也颇费周折。
　　那《百炼钢》心法练起来周身生热，李妙嫦一想就头皮发麻。可心里头又念着她的lu jia，一闲下来便要心焦，索性趁着泡澡的时候练习内功，不曾断绝，磕磕绊绊竟也小有所成，不算是荒废了光阴。

　　不练功便书画，寸阴尺璧好似明日即死日。
　　飞云望着奋进兢业的少宫主心中却是不安，事有反常即为妖，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情。怎么着就让惫懒的少宫主努力了起来呢？
　　又看了看屋里宁静乐观的其余几婢，飞云心中一滞。这几个不长心的玩意儿！！

　　朝露道：“少宫主好丹青。”
　　“那是。”
　　李妙嫦脸大不害臊地接下了赞誉。
　　不过也不算是阿谀奉承之言。
　　前世李妙嫦本来业余就会画上几笔漫画美男子，跟风追追CP，此生又学了些许大晴的丹青工笔技。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她技法虽不至化臻之境，却将两种画技融会贯通合二为一。
　　通俗来讲就是李妙嫦画画，自带美颜滤镜，笔下人物花鸟皆仙气缭绕，美不胜收。
　　这会儿，她画的便是那日遇见的lu jia。经她妙手，谪仙似的人儿跃然纸上，君子脉脉，美轮美奂。
　　恒娘问：“那日你遇见了这位公子？”
　　李妙嫦点点头。
　　“少宫主心悦于他？”
　　李妙嫦偏过头，不言语。
　　我想与你一起，lu jia，看我笔下的天云山水、日月星辰，看我笔下的大晴风土人情，看我笔下的你，我笔下的我。
　　我应该怎样称呼种心情呢？

　　提笔蘸墨，俊美人像下字迹工整。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