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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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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妙嫦身边四婢除颜色多媚外,性子各有不同。
恒娘洒脱爽朗,李妙嫦喜欢与她多呆,但她性子野在在家里呆不住常往外跑,李妙嫦不愿拘着她便由着她来;朝露小家碧玉性情和顺行事规矩,相比投身江湖在李家生活更合适些,李妙嫦偶有跳脱言论常吓她一跳;飞云心思细腻、世事明晰,颇有领宫之才,深得李妙嫦重用,可飞云为人太过老成稳重,李妙嫦面对她时感觉有些沉闷、不快活,若是有时惫懒没有用心修炼武功面对飞云时更有些心虚;听雨那颗脑袋,榆木修造,适合领命做事,但是个武学良才,论练功修为还是听雨进步最快,若不是探明听雨毫无异心,李妙嫦早就让听雨滚回千娇百媚宫,哪能在她身边吃好喝好练武功。
李妙嫦觉得焦灼。
莫名焦灼。
照理说这样如流水般的温吞日子才是人之常态,这也是李妙嫦那素未谋面的生身母亲对于她的期许。
她有什么可焦灼的?
初时,她只是期盼有些声音,什么都好,不要放任她沉落在一片寂静之中;后来,李老爷的絮叨和下人们鸡零狗碎的聒噪又让她觉得吵闹;待吵闹远离,她又觉得寂静。
寂静,吵闹,吵闹,寂静……虚无像一片暗藏凶险的流沙将她吞没,也像观音坐下莲温柔无言地将她隔绝在了世俗之外。
李妙嫦自啐了口:真特么矫情。
可她就是焦灼。
朝露在做女红,听雨在发呆,飞云在练功。无论身畔是怎样景象,离她多么近,她都觉得自己围观了一场大戏。
“有人吗?”
李妙嫦小心翼翼地咕哝了一句。
无人听见。
“少宫主头次在家塾上学,万事要多加小心,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回来与奴婢说,奴婢们自会为少宫主谋划。”飞云一边给李妙嫦拾掇着一边温柔叮咛。
“不会。”恒娘忽而没头没脑道。
“什么不会。”
“以少宫主脾性,有仇当场就报了,轮不到咱们。”
听雨跟着搭腔:“嗯……要不我跟去?我力求出手比少宫主快点,不用主子操劳。”
飞云被气得直翻白眼儿:“你可闭嘴吧。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最后给李妙嫦掸了掸裙角,飞云手指略过恒娘点朝露跟她上学去。
此次李妙嫦上学持续的时间只够所有人看了她一个囫囵。
在五个兄弟姐妹还有几个别家子女的注视下,她被朝露从轮椅上抱到座位上。她自知自己是何等模样,与李家的子女根正苗红的大晴风貌截然不同:纤纤峨眉高鼻深眼,江南飘逸的水墨沁染了漠北的烈烈风沙,两厢糅杂在一处成不中不胡的面容。
这种面容在大晴虽不多,却也不鲜见,大多都在边疆互市。关内人叫这种为半胡子,简单说就是有一半胡人血统的杂种。
众人皆幼承庭训,惊诧连声音都不必有。
李妙嫦坐了一会儿便觉全身生毛,余光一瞟捉住来不及收回的视线三两条。
瞅你麻痹瞅,信不信把你们眼珠子抠下来砸地上听响儿!
糙烂至极的话在口里翻了几翻,到底没喷出来。
挥手招了朝露过来,如来时般安静离去。
轮椅辘辘行,李妙嫦嘬了嘬牙花子:终究是心理建设不够强大啊,不够强大。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逃学本不应该。
但是极好。
听闻城郊有片李子林极盛,有两年不曾出门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李妙嫦决定去探探。待到结了果子可以多摘些来腌成蜜饯以供冬日里做为口欲添补。
可李妙嫦忘记了,出门之前应该打扫利索内急。
李妙嫦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四周。过后,一手扶树一手脱裤。虽然腿还是动不了,但这几年她渐渐锻炼出用腿支住,扶柱脱裤、出恭的本事。这种方式在茅房可用不了,非有树之地不可,再要树旁边需得长一片茂盛的灌木以做遮挡之用,所以李妙嫦出个野恭着实费神。要不怎么基本不出门呢。
“呃,舒坦。”
没等这一声“舒坦”余音飘落,远处渐有鸣金之声传来。
“哎卧槽!”
屋漏偏逢连夜雨,李妙嫦这还光着腚呢,忙赶紧提裤子,一紧张腰带从手里掉地上了。
这特么倒霉催的。而且她还没带帮手!朝露把她送到后,就被打发走了,两个时辰后来接。因为她想静静。
此时,李妙嫦现在不想静静了,只想草拟吗。
李妙嫦一只手扶着树,必然一只手系不了腰带。
躬身跪地,以头顶地,左支右绌地尽最快速度整理好裤子,再系上腰带。兵器交驳的声音已然近了。李妙嫦屏住呼吸,不敢移动半分。
“纳命来!”
“哼!休想!”
一阵打杀声里分不出你我,分不出善恶,分不出好坏,只有开始和结束。
打杀渐熄,那结束在李妙嫦松了口气的时候拨开灌木丛显露出他温润如玉的面容。
他忽然侧过了头:“姑娘,你裙子扎裤子里了。
“呃?哦。”
李妙嫦拽出自己不乖顺的裙子。
她道:“山水有相逢,嗯……后会有期。告辞。”
“慢着。”
一截带着倒刺的钢鞭打斜里边插进视线,抬起眼睑,是一个清俊少年,李妙嫦评价:比起那个“尽头”长相稍差了些。
那少年身着褐色衣服,系小绦,眼如点漆,横眉冷目带着蓬勃的朝气和毫不掩饰的狠戾。
李妙嫦蹙起眉头,对于这种近乎纯洁的恶意让她不禁联想起了熊孩子。
二人小声互通了几句,未几小声变成了常音:“主子说了,办任务的时候别透露了行踪。陆佳,这次人跑了咱俩回去指定没好果子吃,不能再出纰漏了。”言语中三分懊恼七分杀意。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东北人向来没有洗干净脖子引颈就戮的臭毛病,李妙嫦自然也没有,她右手摸了块石头藏于袖。以她的能耐,任你头如铁也得拍成碎豆花。但是也要做两手准备,软硬俱备。
“你何必为难于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姑娘。”他指了指灌木丛后面掩耳盗铃般藏着的轮椅:“人生本已多艰。”
“那正好,我助她早登极乐……噗……”那狠戾少年被李妙嫦一石头砸飞了出去,低头惊讶地看着自己肩膀上腥红梅花点点绽放。可惜刚才他忽然扬下颌,李妙嫦失了准头,也是首次起杀念,心有踟蹰故有些手软,劲道也用的不对,皮肉之伤未及内腑,不足以毙命。
下次不会了。
希望还能与下次。下次她特么再也不出野恭了!!
李妙嫦像条受了惊吓的蛆顾涌着、顾涌着由跪改倚坐。
她道:“你们赶紧走,就当从来没见过!”右手吱嘎吱嘎地抠着树皮,声音尖锐讥诮。
“赶快的!!”语罢她扬起了手。手中一块树皮似刃却脆,色厉而内荏。
狠戾少年轻哼一声,抚肩站起:“我倒是要看看就是不赶快又能怎么样。”
眼见就要免不了以血肉滋养果树林。
【陆佳……方才他被人叫做陆佳……】
他扬起手止住了那狠戾少年的下一步的行动。
“顺亭,不杀她其实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她将你打伤未必是坏事,这么说你还受了她的恩。顺亭,你不是这样以怨报德的人。”
“那我若是呢?”
“你不是。”
两相对视了许时,被叫“顺亭”的少年终于败下阵来,撇着嘴摇了摇头。
“你又要多管闲事。你看看你要救下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你若是不危及她性命,她也不会伤你。”
李顺亭捂着肩膀喘着粗气翻了翻白眼,坐下给自己包扎。
像凶狠的幼兽龇着点点稚嫩的牙尖,李妙嫦戒备依旧。所以当陆佳的手伸过来时,她紧张的瑟缩了一下,全身紧绷。
陆佳眉眼温良,目光中无波无澜。
像什么呢?李妙嫦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但她被这温良的眉眼消弭了戾气安抚了心神。
他按过李妙嫦无用的、拖累的、耻辱的、她自己不承认但是一定带有些许怨恨的双腿似是自言自语:“有几条筋络不通啊。你应该是有感觉的,但是就是不能动。”说着,李妙嫦只感到腿上几处穴位酸麻刺痛还有些许温热涌入。
一使劲,小腿肌肉竟能抽抽了些。
睁眼闭眼,李妙嫦怔愣了几息。
天旋地转,小鹿撞死。
世界在她面前展现出了另一种模样。
“哎,我说,主子的恩赏你就这么浪费。”
陆佳没接这茬,也无话可接。陆佳转面朝向另一边:“姑娘可知……”
“不知”
“姑娘家人可曾……”
“不曾。”
“那姑娘,今日之事……”
“今日?我口渴采了个野果来食,谁知竟是百年不遇的神仙灵药,于是双腿积年旧疾机缘巧合之下渐渐痊愈了。”
很神奇,他要问什么,她都猜得出。
陆佳抹了把额上的汗对顺亭道:“你中了她这一招,检定后必是被内力所伤。非战之罪,彼强我弱,回去也好交差。权当我替你还了这恩情罢。”
他是为了什么如此对她的呢?李妙嫦从眼帘上偷偷打量着陆佳。
她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虽是萍水相逢但温暖和煦的善意扑面而来。就像本觉着冬天且还有的熬,春天就那样无声无息悄然潜入,待你察觉,周围已是莺飞草长。
李妙嫦垂下头道:“你是你,他是他。我受你的恩,他日定涌泉相报。我是……”
“姑娘,后会有期。告辞。”
“……”
那告辞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李妙嫦灰头土脸却面带微笑,朝露来时猜她是不是在这段时辰里受了什么刺激得了失心疯。
虽说少宫主武功了得内力深厚,但独自一人果然是不行的。
回到李府,李妙嫦让把千娇百媚宫的几个掌事嬷嬷叫来这顿数落,吐沫星子跟机关枪似的。
“你们也好意思叫自己嬷嬷?不嫌臊得慌?”
“……”
“什么嬷嬷?是馒头馍馍吧?小孩儿不蹬腿儿你们也不找个大夫来给瞧瞧!”
“……”
“就是几根偏支脉络些许不通,我瘫了十好几年我!”
“……”
“我娘亲将我托付给李家养育,又不是亲生的,他们不上心我不挑理。怎么着?你们就撒丫子不管啦?没死就行呗?”
“……”
一溜的婆子——虽说是婆子却也不是多大的岁数,三十大几顶天四十——让个小丫头指着脑门子骂着实难看。可又有什么办法?确是她们伺候主子办事不力,就这一个大夫来看一眼再运个功屁大点子的事拖了十好几年。这搁在媚千重还在的时候可没这种骂出狗血淋头的稀奇景看——媚千重人狠话不多,掌风掠过,撒红一片。
“赶紧滚蛋,滚滚滚,别跟这儿碍眼。瞅你们就来气。”
如蒙大赦般,婆子们俱低眉顺眼地鱼贯出去了。
飞云捧来一碟点心搁在炕桌上然后退两步跪下,道:“给少宫主道喜。”
朝露虽不知何事,也跟着跪下了。随着飞云做事,总没错。
李妙嫦抿了抿唇:“嗯。既是道喜,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
未几,她又问:“飞云,你说,我好看吗?”
“……”飞云愣了,她可是很少会被问住的人。
“少宫主自然……自然是清若芙蕖、天人之姿。”
得着这回答,李妙嫦嘴角歪了一下。
不似大晴女子时下流行的银盘圆脸可爱娇美,李妙嫦带着点胡相的面孔线条英挺,不肖幼岁,十二岁年纪宛若及笄。虽无楚楚可怜的娇花风韵,倒是颇有春松皎月之姿。
但这能说是美的吗?在大晴,大约挺非主流的吧。
啧了一声,李妙嫦又细细观摩起自己的穿戴起来,平日里她从未注意过这些。
今日她穿的是一件翠绿素缎小袄和鹅黄挑线裙,望之鲜嫩活泼,只是边角略有磨损。
李妙嫦年纪小,身量窜得快,量身裁衣本应是勤些本不该有衣物磨损。却因无有生母照拂,就那点月例已是将将就就。便将衣服做大些,缝合留多些余地,待到人长高了再裁开线放出余量,一件衣服便可多穿些时候。
她瞄到飞云腋下不起眼出有块补子,线脚紧密。
于是她道:“千娇百媚宫惯常都有些什么进项?”
飞云如常回答:“彼时宫主在时可有走镖,也给别人的不方便行些‘方便’。”
“那如今呢?”
“也就是接些小活,度日罢了。”
又问了些拉里拉杂,尽是家常。
可问着问着,说着说着,李妙嫦的背似乎驼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