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疑心 ...

  •   总算回到家里,我脱了湿漉漉的衣裳,小厮已烧了热水让我泡了去寒气。

      击鞠赛结束后礼部原安排了酒宴,但太子体谅,宴会便改了期。

      我叠了一块手巾蒙住眼睛,整个身子浸在水里,热汽熏得人舒服,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睡着了有梦,梦见一只蝴蝶从我袖子里飞出来,我追啊追,那蝴蝶突然变成巨雕,两只爪子捏住我的肩膀,噌地一下把我揪了起来。我惊得急忙挣扎反抗,扑腾间被水花溅了一脸。人醒过来,发现自己半个身子被人拽出了水。

      “怎么回事?叫你也不应声,洗着澡也能睡着,呛着怎么办?”阿青一边掸着溅在身上的水,一边埋怨。

      我一看是他便放下心来,池里的水还热,我又坐回水中:“方才困了,昨晚上值的夜班。”

      阿青皱着眉头:“洗澡身边也不留人伺候?”

      “这伺候什么?又不是娇小姐。”我舀着热水冲肩膀,“西北打仗南下办差,我什么时候让人伺候过。倒是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也没个人通传。”

      “怎么?不想让我到这儿来?”阿青呛声,“不让人伺候你倒是好好洗别睡着!”

      我浇了一半的手一顿,看这厮似乎心情不好。想起他之前在击鞠赛场上时似乎便气不顺,期间赢了兀颜高崎很是露脸,没想到这会儿竟还没气消。

      几个时辰之前,大渝与北蛮的击鞠赛在最后一次鸣金声中结束。兀颜高崎没能在最后入球绝杀大渝,脸色十分难看,赛后径直来到大渝队前表示要再挑一名大渝球员一对一较量一番。

      兀颜高崎马鞭扫过大渝一众球手后停在我面前,我尚在思量要不要应战,还没吐口答应,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根漆红色球杖拦在我面前。

      我扭头看过去,只见球杖的主人越众而出,天空雨停放晴,破云而出的金光正照在他的头盔上。这人说话的声音我熟悉得不能再熟:“王子身份贵重,同他们较量有什么乐趣,”他边说着,便摘下面罩露出脸孔,“在下是大渝二皇子云青,不如让本王陪王子尽兴。”

      兀颜高崎此人骑术精进,但战术技巧确实一般。若与普通大渝球员较量,靠着蛮硬或许能令对方惧怕三分。可他没想到应战的是大渝的皇子郡王,为邦交故,这场单挑便只能拘着规矩老老实实地打。

      我同阿青自小便在校场旁击鞠玩耍,在第一局上已自信此役阿青必胜。只是想着或许他会顾及北蛮使团体面,在五局三胜的比赛中让兀颜高崎得两个球。如此,比赛就会被拖到第五局,一时片刻便也不会立即结束。

      我环顾全场,看见邹小姐从医庐中出来,想起二哥所托之事还没落听,又思量阿青这边还得一会儿,于是便走到邹小姐身旁慰问。

      邹小姐脱臼的手臂已被接好,此刻肩上披了徐虎大哥的衣服御寒,徐大哥正陪在她身边。

      徐大哥见了我二话不说,先是道歉,说自己送邹小姐去医庐返回时最后一程比赛已经开始,好在河阳王及时替了他的位置。

      我思量这原也不是他的错,便想说一句“不打紧”,哪知邹小姐却先于我开了口。

      “徐大哥在场上场下护我良多,梓潼在此谢过。”邹小姐穿的仍是男装,情态上却瞧出女儿娇羞。

      “不用客气,”徐虎大哥呵呵笑着,“既是同队打过北蛮,那便都是兄弟。”

      我:“……”

      我看看邹小姐,又看看徐虎大哥,一时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邹小姐的伤既然已无大碍,徐虎大哥便打算与邹小姐道别,叫我一起先撤。

      我瞧了一眼邹小姐,见她眉目间似有不舍,一双手绞着身上那件徐虎大哥的衣服袖口欲言又止,便心知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徐大哥回去。

      我挖空心思拖住徐大哥同邹小姐聊天,从击鞠一直讲到西北杀敌,邹小姐听得神往,仰头望向徐虎大哥时脸颊便更添绯红。

      见她如此我便更加确定——自己原还发愁如何才能让邹小姐不愿嫁我二哥,此刻却觉着二哥托我的这桩任务已见眉目。我心里高兴,于是同邹小姐聊得更卖力气。

      徐虎大哥在西北打得最漂亮的仗是一场雪夜奇袭。我声情并茂几经铺排,眼见着就要讲到徐大哥风雪之中取对方首级,关键时刻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欢呼淹没。

      看台上的观众兴奋异常,“大渝大渝”“王爷王爷”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我愣了一瞬,见主看台的太子和左贤王呼难图等人纷纷站了起来,才颇意外地反应过来是阿青与兀颜高崎的较量已见分晓。

      “这么快?三比零?”

      兀颜高崎一脸不爽地摔了球杖,我疑惑不解,“王爷他不是应该……”

      话到一半却没讲下去——只见赛场中央,仍骑在马上的阿青摘了头盔面罩,不仅全无胜利的喜悦,反而面沉似水目光如寒冰般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咦?王爷他似乎……”

      邹小姐也看出反常。

      我在心里叹气,心道他这是在发脾气,不知谁惹着了他,赶上兀颜高崎倒霉成了撒火的工具。

      我迎上去替他牵马,“你怎么回来了?刚到吗?也没事先捎个信。”

      他没正面答我,瞟了瞟邹小姐与徐虎大哥那边,从鼻子里哼出不悦,没头没脑地道:“我怎么不能回来?我再不回来后院都要起火了!”

      我疑惑不解,猜想或许是朝政上有什么变数。他从小在潜邸长大,不似太子一般被早早接进宫里做继承人培养,一直以来虽然闲散,但近两年也因做了钦差开始担着些干系。

      运河河道整修的工程已进行了一年,虽是由民间商人集资兴修,但运河纵横南北,征十万民夫,牵扯户部工部并数个各州府衙门,背后的辛劳恐是不易。

      思及至此,我心里突然生出些许体谅,于是自动忽略了他的黑脸,同他道:“你若早些捎个信,我也说不定有空去成外迎迎你。”

      “有空?”他哼笑一声,“你有空的时候多吗?”

      我想了想,他这次回来的时间确实不凑巧,正赶上我要来击鞠赛上找邹小姐。

      我于是诚实答他:“你若再早些或更晚些我便有空,只是刚才那个时间确实不巧。”

      再之后我与阿青的谈话便被岔开。太子派人来宣,大渝与北蛮两队的正经队员连同我们这些替补一道列在赛场边晋见。

      太子一番夸赞北蛮球员坚毅勇猛,兀颜高崎虽输阿青输的难看,但北蛮的左贤王呼难图大大方方奖赏了大渝球员,也算是挣了个输球不输阵仗。

      那之后,太子携了阿青回宫见陛下与娘娘,我则又上下安排一番,几经折腾方返回侯府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直到这厮在我的浴房中出现。

      “ 好好好,我不睡,我好好洗,”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说话上都顺着他,“这屋里潮闷,要不你先去花厅里坐一会儿?”

      他没听我的建议,反而靠在一旁的条案上玩起腰上的玉佩来。

      “好吧”,我心想,谁让他不高兴呢,只好依着他。

      “运河的事可顺利?”我同他没话找话。

      “还行。”

      “忙吗?”

      “初时忙了一阵,后来便顺了。”

      “那个樊时良做事如何?”

      “方案可行,十八家商行的银子一到位,沿岸的几个州府便同时施工,进度也算快。”

      我“哦”了一声。听他将修运河一事讲得轻描淡写,可我却知道他这钦差当得并不轻松。

      我在太子身边当值,漕运河工等事多少有些耳闻——那樊时良于修河一事上确实有些本事,可也过于理想,听说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各阶段的时限也卡得紧迫。地方州府多年未同这样榆木不变通的人打交道了,难免怨声载道,地方上联名上了几道折子参他。陛下有心历练自己的二儿子便未予置评,着太子将折子和州府的抱怨统统打包甩手给了阿青。

      送到太子处的周报记载那段时间阿青很是辛苦。那段日子里,他先是聚集十八家商行,反复催要终于凑足了修河物资,而后又马不停蹄地沿河而下一路安抚督促地方官员。他从前不理政事,官场上那一套推诿扯皮他没见识过,听说官员们见他年轻又资历浅,没少在他面前做阳奉阴违的事。他吃了几回亏便长了经验,与十八家商行里最大的毓家合作,赏了几位又办了一些人,到底将原本互相瞧不顺眼的几路人马搓成了一股绳,赶着樊时良的期限完成了修河的大部分工程。

      他既然不愿细说详情,我便也不好再婆婆妈妈地追问。只是他这人以往话多又贫,若是遇着什么不高兴,多半会憋不住同我念叨一番,可他这次巴巴地跑来侯府却话少得反常,不晓得到底是因为差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堂堂一位皇子,吃穿用度上都有人伺候得妥妥贴贴,若说有什么不顺心,大约便不是什么轻易能解决的事。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别的觉悟没有,如何做好兄弟确是知道的。我于是在心里生出十二分的仗义,拍着胸脯朝他道:“到底是谁惹着你了?说出来我替你教训。”

      “……”

      他闻声抬头朝我瞟一眼,气鼓鼓道:“问我干什么?你自己想。”

      我:“……”

      我满脑门子疑惑,不知他这算什么意思,思前想后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终于得出一个我不大愿意承认的结论——这祖宗闹了半天原不是冲别的什么人,而是在跟我较劲。

      或许是浴房里雾气太重,我心里突然有些憋闷,反正这澡也泡不踏实了,索性从池里站了起来。

      “喂……”

      阿青闻声一动,头转过来一半却又僵住。

      浴房外传来敲门声:“三少爷,有您的信。”

      我随口问道:“隐卫送来的?”

      小厮:“不是,送信的说是邹大学士府。”

      “邹大学士?”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写信的八成是邹小姐,“拿进来吧。”

      “——出去!”

      阿青突然暴躁,吓得小厮刚探出个脑袋又退回去。

      我看他一眼,见他满脸阴沉,不知怎么就想起他这些年来一次次的无理取闹,强忍住不耐烦嘱咐了一句:“搁到书房,这边不用人伺候”,之后便再也憋不住火气。

      “到底怎么了?”我问道,“我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惹着你了?”

      他没好声气:“什么地方?你什么地方都惹我了——你跟个没出阁的小姐来往密切是要干什么?”

      我:“……”

      我气不打一出来:“什么来往密切?你说话也顾着些人家姑娘的名声!”

      他听了冷笑:“你在意她?那你倒是说说,不是来往密切,那她为什么写信给你?”

      为什么给我写信?

      我心道你又不让我看信,我哪儿知道她为什么给我写信?可人在气头上想法便快不过嘴皮子。

      我冲口而出:“她为什么给我写信这事跟你没关系!”

      他听了眉心一皱,语气却冷下来:“真的?你觉得跟我没关系”

      他说这话的样子依旧招人嫌,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揪了一下,脑中平白响起他在击鞠场时那句“我再不回来后院都要起火了”。

      当时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我原以为是在讲他督办河工遇到了麻烦,可如今看这个反应却更像是指他自己的私事。

      我在心里打了个思量,后院、邹小姐,猛地又想起他从前确实说过什么“入梦的美人”。

      难道,难道是……

      我出言试探:“所以,你在击鞠场说的后院起火指的是这件事?”

      他捏了捏眉心:“……是。”

      难怪了,我恍然大悟——他是吃醋邹小姐与我有交情,所以这样气急败坏。

      我心里的火当即就降了六七分,继而又生出许多遗憾和同情。

      阿青虽常被我说成是个混世魔王,但若认真同京中那些纨绔比较,他在我心里一向是一等一的优秀。以往我从不曾仔细思考像他这样的人究竟有哪家闺秀可堪为配,如今想想若他真心思慕,那么不得不说邹小姐似乎也算个选择。

      但是一切都已太晚。

      倘使他早些将这心思告诉我,为着我俩的情分,我替二哥周旋的同时也必定帮他一帮。可惜造化弄人,如今邹小姐似乎对徐大哥更加青眼,如此便不好再支持他插足进来。

      我想了想,认为有必要劝打消对邹小姐的念头,但语气须得委婉。

      我随手拽件外衫将自己裹了裹,从池中走出来:

      “所以……”我谨慎着措辞,“你对她有心思多久了?呃……\'那个\'心思。”

      “……\'他\'?”阿青疑惑地看着我。

      两个光棍在背后指名道姓地议论闺阁小姐总是对人家名声不好。我隐晦地点点头:“嗯……\'她\'。”

      “……”他像是懂了,“不知道,也许是太子选妃那年……也许更早。”

      “哦……”

      太子选妃那年。

      我在心里算了算年月——那年皇后娘娘在行宫设宴,阿青确实曾带着我在屋顶上喝桂花酿看姑娘。

      ——-----

      “哎!”我叹声气,“你这心思埋了许多年,怎么从来不曾说出来过。”

      阿青看着我:“我以为\'她\'都懂。”

      我在心里扶额——邹小姐她哪里懂?她若懂得又哪里会有什么向往西北风物仰慕西北军英雄?

      “那娘娘呢?”我想起皇后娘娘有意将邹小姐赐婚给我二哥,“你这心思可曾对皇后娘娘提过?”

      阿青摇头:“母后或许——可我想着母后一向心疼我们,若我坚持到底,她说不定有朝一日会改变态度。”

      我暗暗咋舌,没想到这许多年不曾看出些端倪,他竟已用情至深。

      我不忍看着他痴心错付:“皇后娘娘纵然宠爱,可你便相信她同你是一样的心思?你这些年不是在外游历就是南下监工,或许……或许她结识了其他……”

      “你是想告诉我,\'她\'心里有其他人?”

      “呃……也、也不一定。”这种关乎女儿家名节的事不好乱说。

      我思来想去只好又搬出皇后娘娘来:“但你自己也觉得皇后娘娘她未准同意。那或许,或许是娘娘觉得你与她并不合适……”

      “是吗?你也这么认为?你也觉得我们不合适?你觉得你,不,我,我这个样子让人恶心?你觉得我配不上……”

      “别这么说你自己!”他这样诋毁自己令我生气。

      他沉默,我同他解释:“你很好,比我强,这满京城里所有的公子哥都比不上你。”

      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自顾自地叙述起来:

      “那年你摔下来一直昏迷,之后被定边侯带去了西北。我日夜被那个心思折磨,抵抗过,怀疑过,我见不着你,也不知怎么写信同你说。后来京中都传父皇会从四位藩王郡主中择两位指给我,可我不想要,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只知道自己心里满心满意装着的都只有一个人。那时候那种情形,我没法同父皇母后说自己不愿联姻,更不能告诉他们我是为了谁。我只好不管不顾地跑出去,自己在外面转悠了很久,直到在族长家遇见你。那时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态度,只以为自己迷恋上了一个不存在的女人,可后来土匪窝里九死一生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真心。”

      “可回京之后也没听你提起过……”我问道。

      “我没有底气。我忘不了当年侯爷把你从行宫接走时看我的眼神,西北军的威名那样显赫,我只是个斗鸡走狗的混事王爷,我不敢这样贸然说出口,我怕顾家厌恶。”

      原来阿青早知道娘娘有意赐婚邹小姐的事,他竟这样忌惮我爹和两位哥哥。只是他不清楚我二哥根本无意与邹小姐成亲,他这一番乃是错过时机的白担心。

      “所以你担了督办河工的差事,想要做下一番事业,觉得这样才有同我家谈判的资本?”

      阿青点头。

      我在心里叹气,从前不知他的心路纠结,如今听他讲明,再看他与邹小姐的这段“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便更觉唏嘘。

      我朝他走近些,想要安慰他,手指触到他的脸颊,他轻哼一声,我感到他身上一震。

      “好了,我从前不懂,现在懂了。”我没忘记自己想要劝他放弃邹小姐的打算,“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呃,怎么说来着,造化、造化弄人……“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觑着他的神色,“有些事情即便是天底下最权贵的人也改变不了,阴差阳错便是命中注定……”

      “是吗?”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欺上前来,才有些神采的眼神又变得绝望冰冷,“你‘真的’这么想?”

      “嘶——是啊,不只是你,我不也如此?”我扯着领口露出脖颈,想开个玩笑调节气氛,“你瞧这项圈,当年还是为着指腹为婚才戴上的,我跟我大哥提过好几回,说我这辈子没运气托生个女子,不然也是——唔……”

      剩下的话全被阿青堵在了喉咙里,天旋地转之间我脑中糊成一团浆糊,只一个声音在心里问:“怎么回事?什么情况?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懵了多久,直到唇上一痛,灵台清醒过来,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开。

      阿青一个趔趄后腰撞在条案上,案上摆的插瓶稀里哗啦摔碎一地。

      “少爷?”门外有人赶来。

      “滚!”我怒吼,掩好被阿青扯脱的外衫,蹭了蹭流血的下唇。

      “镝非,我、我不是有意……”阿青凑上来,想要看看我的伤口。

      我眼风无意间扫见他腰下,登时便再也控制不住:“滚!滚滚滚滚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