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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名歌 ...

  •   我与那两名少年的第一次相遇,起始于一首不知名的歌曲。严格来讲,那并不是一场“相遇”,只是我自己单方面的“遇见”。那是刚刚进入九月的一个阴天,夏季的余温尚未完全消退,但乌萨斯帝国寒冬的严酷已经开始显露出冰山一角。我驱车前往切尔诺伯格,到达郊区的时候车子忽然抛了锚,在等待接到消息的同伴前来接应自己时,我听见了微弱的歌声。

      要说那是歌声,似乎也不太准确,它的旋律是破碎的,唱词也含糊不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唱响那一首歌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话。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从中分辨出了一段调子,描摹出了一曲乌萨斯乡下民谣的轮廓。也许有时候,歌声的美妙并不取决于歌唱家的嗓音是否圆润清澈,在哥伦比亚的流行舞台和叙拉古的歌剧院里,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而此时此刻,出现在我耳边的不过是一段寻常的旋律,出自一个寻常的生命,如泰拉大陆上卖力生存的芸芸众生,在光鲜亮丽的聚光灯照不到的世界一隅,也用嘶哑的嗓音卖力地唱着。
      有那么一瞬间,我从歌声中看见了夹杂着鲜血的水光——再定晴一看,是护城河的河面上倒映出天角的晚霞。我生活在乌萨斯的这些年来很少见到这样的自然风光,帝国的几条大河无一例外,总是弥漫着冷冰冰的气息,宛如天灾降临前的天空,又低又暗,布满尘土。但大河从南方来,从比乌萨斯温暖得多的地方流淌而来,上游的两岸应当会有常青的植物,最深的深冬也冷不过乌萨斯的初秋。
      那些被这个庞大的北方帝国所围困的人,恐怕一辈子也想象不出永恒的春暖花开。

      我低下头,朝堤坝之下望去,想要在河岸边寻找那个唱歌的身影。岸边只有两个孩子,一个站着,另一个坐着。站着的那个想必就是我要找的歌唱家,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长河,还是说要拥抱天空。看那个姿态,倒确有点名家大师的派头,不,比起一般的名家大师还要更有派头,毕竟此时此刻,全部的天地都是他的歌剧院,而天空之下所有的生灵都是他的听众。
      我看不见那两个孩子的神情,甚至由于他们过于瘦弱,背影过于单薄,我连分辨他们的年龄乃至性别都很困难。唱歌的那一个,身上是洁白的衬衫、有背带的短裤、条纹的中筒袜和灰扑扑的小皮鞋,一身的装束还能隐约看出一点体面小孩的痕迹,可显然经过了很多天的风吹雨打,还算上等的料子都磨损了。至于另一个,更不用说了,倘若他朋友的衣服尚且可以被称作“衣服”,他自己身上穿着的至多算是“用来遮盖身体的东西”,或者“勉强拼接的几块布”,有点像我前几天路过的切尔诺伯格儿童福利院,被聚拢在那个地方的孤儿小孩差不多就穿着这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废品,唯一的区别可能是,这个孩子自己去翻了垃圾堆,而福利院里则有帝国政府派来的专人去统一捡废品。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赶来的同伴时,她嘲笑我讲冷笑话,而我则告诉她,我从来不讲笑话,我只说事实。
      同伴与我一起站在河堤上,欣赏了一会儿下方的演唱会。听众又多了一位,但占据了最好坐席的一定是小歌唱家身边的朋友。和那位专注唱歌的孩子一样,他也很专注地聆听。我几乎猜得出他的表情:有点虔诚,可能又带着点狂热,懂音乐的人面对天籁就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说实话,我是个无神论者,但如果非要说神明存在,那么音乐想必是最接近祂们的事物。
      “这歌……”我的同伴听了一会儿,似乎辨认出了熟悉的曲调。
      “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乌萨斯人都知道。每个乌萨斯人都在小时候听过这首歌,但没人知道名字。”
      我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回前方,没再说话。比起我,她在乌萨斯生活过更久的时间,尽管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岁月,但在这方面,想必她对于帝国的了解要比我更深。
      “但这声音怎么回事?那孩子的嗓子怎么了?”
      同伴问完这一句,歌声忽然戛然而止。我向下望去,看见那个唱歌的孩子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停咳嗽——我仅仅是看见了,因为事实上,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包括咳声和疲惫的喘息。另一个孩子迅速站起来,跑到朋友身边扶住他的手臂,伸出一只手掌拍打他的脊背,大约是希望用这样的动作来令他舒服一些。而我,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在滑落的破旧袖口后面看见了一块漆黑的硬质颗粒。
      同伴“啊”了一声,想必也看见了。

      “两个感染者小孩子,在乌萨斯——真是危险的处境。”
      我很赞同同伴的发言。感染者在泰拉大陆本就地位低微,倘若又生在乌萨斯,那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不夸张地讲,据我的观察,若说乌萨斯是世界上最为自相矛盾的民族也完全不为过。这些人生性暴戾却又敏感多疑,拨开傲慢与自负的外衣,骨子里是难以想象的懦弱与卑怯,他们惯用前者掩盖后者,以愤怒掩盖恐惧。两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本就困难,若是再加上感染者的标签,恐怕随便一个路人都会在心里想着将他们千刀万剐——付诸行动也极有可能。
      那两个孩子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答案,一场断断续续的演出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足以让我从两个相拥的背影上摸清他们的经历,但总归能稍稍看出一点门路:世界糟糕透顶,生命就意味着苦难,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攀着彼此的肩,然后在嘶哑的歌声中活着。共同地活下去,不然就共同地死去。
      倘若下一次有幸再见,那个时候他们也仍在卖力地歌唱、聆听,卖力地活着的话,那么我一定要上前请教一下他们的名字——勇者可不多见。

      同伴在旁边叫我,问我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好歹是感染者同胞,而且是那么小的孩子,就算不能伸出援手,也多少关照一下。我说算了,今天还有事做,继续耽误下去不好,何况人家兴许不需要什么关照。后来我们没有再谈论起这段河堤上的小小插曲。同伴用没有故障的车子将我送去了切尔诺伯格,她婉拒了我的晚餐邀请,马不停蹄地去见她父亲了。直到那时,他们父女间的关系还很亲密。
      我在切尔诺伯格停留了三天,本来预计要待上更久,但首都出了事,我得过去看看。在我即将离开的那天傍晚,我又一次见到了一面之缘的小歌唱家。
      我是通过声音认出的他,显然,那样嘶哑的嗓子是世间独有。当时我准备去临街的面包房购买第二天的早餐,刚踏上人行道,对面就熙熙攘攘地撞来了一群人。他们满脸惊恐,慌不择路地朝我身后逃窜,简直像是龙门贫民窟巷子里的老鼠,一到雨季发大水的时候就满城乱跑,四处咬人。我站到拐角里,从这个无人打扰的地方遥望了一些马路对面,尚未来得及看清什么,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喊叫,像是泣着血的荆棘鸟,像是那一天河上的晚霞。
      我的面前出现了面包房的门脸,被一片浓烟覆盖,大火在熊熊燃烧。

      “骗子——他是个骗子!!!”
      “冷静一点,伊诺,我们得先离开这里。”
      小歌唱家叫伊诺。好名字。
      我拦住了一个逃跑的男人,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个男人却像是看妖怪一样看着我,哪怕我自认为从头到尾都礼仪到位,甚至帮他捡起了跑掉的帽子。他有点害怕又有点困惑地看着我,我则回以鼓励的眼神,过了几秒,他终于支支吾吾地答道:“两个感染者小鬼、两个感染者在闹事,没别的了!”
      “那他在说谁是骗子?”
      男人摇头说不知道,我也不再在意了,因为很快,伊诺的尖叫就告诉了我答案。
      “为什么,萨沙!他是个骗子!他明明答应我们,帮忙整理好杂物间就送我们面包吃的——他明明答应过了!!!”
      那一定是因为,此前,面包房的店主不知道你们是感染者。我在心里帮伊诺想好了答案。如果说两个孤儿小孩进来讨饭吃,那帮助他们就是在做慈善;但如果那两个小孩是感染者,性质就不一样了。帮助感染者可不是什么慈善事业、儿童福利,倘若情节严重,在乌萨斯,这是要判刑的,罪名是扰乱公共安全、制造潜在威胁,说得更严重点,还有间接杀人,乃至□□政权。乌萨斯的法律保护公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利,理论上连农奴都解放了,就是前几年颁布的法令,但总而言之,感染者不包含在内。

      浓烟和火焰迷了我的眼,稍稍走近些,我终于看清,面包房紧闭的门窗后有一个晃动的黑影。我眯起眼,认出那是个人,根据身形判断,恐怕正是那位肥胖壮硕的店主。火舌在门框上燃烧,而那个人影就紧贴着大门,不断地用粗壮的手臂抓挠玻璃窗。我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声音,但能想象得出,被困在火场里的将死之人一定在奋力呼喊,奋力地想要用灼烧的双手破开眼前的阻碍。可他怎么可能成功呢?他注定要在这个地方死去,被活活烧死,抑或是被绝望吞没,窒息而死,毕竟生与死在他的面前不过一墙之隔,而他将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对岸,却永远触碰不到。
      就把这作为欺骗的惩罚吧,不错。不知道无人聆听的他的呼救声,是不是比我们小歌唱家的嗓音更美妙呢?
      我没有继续关注面包房内部的兴致了,于是又将注意力转回那两个少年。伊诺仍然在不停地尖叫,不停地咒骂不得好死的骗子。而另一个孩子(我听见伊诺叫他“萨沙”)则显得理智得多,他一下子朝紧锁的门窗和动作愈发缓慢的人影看去,又飞快移开视线,更加警惕地注视起周围的人群。房屋的火势不减,该逃跑的人早就逃得远远的,剩下的还有些人聚在一起围观,对着伊诺和萨沙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们似乎想要靠近,可男孩手臂上、大腿上还有裸露的脖颈上漆黑又尖利的源石结晶让他们望而却步。
      “人越来越多了,伊诺。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萨沙在不停地劝他的朋友。他说得对,如果要在乌萨斯活下去,活得更久,那就应该远离人群、远离非感染者,在不得不接触的时候,也一定要将自己好好地隐藏起来。要像一团影子,像空气,永远慎重地、痛苦地行动。乌萨斯没有感染者的位置,他们要么挤进夹缝苟活,要么拿更多的痛苦和更多的血辟出一块领地,然后堂堂当当地活。
      “他凭什么骗我们!!!他们全是魔鬼,他们全都该死,他们应该下地狱,应该进油锅,应该尝尝比我们所经受的还要更深的痛苦,永远不能解脱——!!!”
      伊诺用他嘶哑的嗓子大吼,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几天前在唱歌时的那份纯粹,满是疼痛、愤怒与仇恨,每说一句,就从喉咙里泣出一口血。

      “伊诺、伊诺——”

      夹缝里并非容不下一两粒种子,一两条性命,但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一天摆脱不了对旁人、对非感染者的依赖,就总有一天要面对背叛。他们所付出的每一分信任,都将在身份暴露的那一刻换来十分的伤害。感染者别无选择,因为世界不曾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和选择的权利。

      在我朝他们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有一个人从背后接近了萨沙,举着一根燃烧的木条,朝着男孩的头顶用力挥下。

      “萨沙?!!!”

      萨沙被一下击中,身体朝燃烧的面包房撞去,他反应不及,跌倒在地。袭击成功的那个男人举着木条大喊“感染者去死!!!”,身后聚拢起来的路人也紧跟着大喊,一波一波的喊声像暴涨的潮水,汹涌地弥漫开来。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围观群众——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靠着这样呼喊的仪式就自发地结成了一个共同体,领头人手中的木条已经不再燃烧,可仇恨的火把却越燃越旺,以灵魂为燃料,像是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永无止息。
      我看着他们朝伊诺走去,人群阻隔了小歌唱家向跌倒朋友伸出的手。他们叫嚷着缩小包围网,伊诺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可很快,又变成了愤怒。似乎有源石技艺的力量在他身上汇聚,我力图分辨出属于哪种类型的能力,就在这时,面包房的房梁支撑不住,整个房屋如没有拼好的积木玩具一样轰然倒塌。
      “萨沙!!!”
      更多的木条从天而降,人群一哄而散,有些逃走了,有些则不幸挨了砸。但我不关心他们,小歌唱家也不关心他们,他只看见萨沙在一片白烟中伸手,对他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然后视线里他的面容不复存在,烧焦的木材和少量的钢筋将世界分割成两半,一半在生,一半在死;一半在伊诺,一半在萨沙。

      源石技艺开始不受控制地从男孩身体里窜出,蛇一样地缠绕上在场所有人的脚腕,爬上他们的大腿,刺入心脏。我观察了有一会儿,然后确信这个孩子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天赋:被他的能力所影响到的人,无论伤得多重都毫无知觉地重新站了起来,再度围拢到伊诺身边,却再也没有做出任何有攻击性的动作。与其说是影响,不如说是控制。
      就如之前所决定的那样,我走上前去,然后抓住男孩的手臂,将神情呆滞的他拽离了事故的危险区域。

      “你要活下去,伊诺。”我松开他的胳膊,说道。

      “就当是为了你的朋友,你要活下去,屈辱地、痛苦地、可悲地活下去。你要尽你所能地活着,然后有一天,尽你所能地将所有的屈辱、痛苦和悲伤都还给这个世界,在赶去见你的朋友之前。
      “为了感染者的未来,为了我们的同胞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太阳之下,世界需要整合,伊诺。我们需要你的力量,也让我们来保护你。”

      他的表情还没有褪去失去朋友时的呆滞,姿态也十分警惕。我又靠近了两步,尽可能友善地向他伸出了手,就好像那时他向他的朋友伸手,他的朋友也向他伸手。

      “我的名字是塔露拉。现在,你也可以选择抛弃过往的一切,重新挑一个名字吧——就从那里,你怀里那本书中选一个喜欢的,如何?”

      梅菲斯特看着我,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无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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