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Togeth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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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躲着我？”
陨星刚走出医疗部的门，就在走廊上与灰绿头发的埃拉菲亚人狭路相逢，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萨卡兹雇佣兵此时才从龙门城区回来，结束了一场对整合运动余党的围剿行动。她受了点伤，没有大碍，和那几位正面迎敌的近卫或重装干员相比，实在算不上严重，到医疗部讨要了两瓶外伤药便打道回府。谁知道刚一出门，转过身，就看见守林人倚在墙边，似乎等候多时。
“你为什么躲着我，陨星？”
第一次的发问只得到了沉默，于是守林人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还定定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但陨星仍然没有回答，甚至躲开了她的注视。守林人用这样的句式提问，便是已经笃定了“陨星在躲着她”这件事。事实也确实如此。陨星回忆起她们在罗德岛上重逢的时候，场面与现在有些相似。她刚下战场，身上还带着冲鼻的火药味。那次战斗还挺惊险，整合运动的弩手悄无声息地切进了后方战场，专注于支援前线的狙击干员一个不察，肩膀上擦过一支箭，箭头挑破了衣物，又跟着挑破皮肉，萨卡兹佣兵却面不改色地架起弩炮，赶在敌人潜进大本营之前准确命中。战后，陨星有机会享受了一番嘉维尔医生稍显特殊的治疗和包扎，提起武器走出医疗部的时候，撞上了正要去人事部提交档案的埃拉菲亚人。
“……陨星？“守林人背上的通讯设备和手里的弩还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她第一次开口，还有些不太确定，但再扫一眼萨卡兹人浅金的长发和压在头顶上一对弯曲的角，守林人的语气变得坚定了。
“是你。你是陨星。”
“……是我。“对方紧追不舍，似乎避无可避，陨星只好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吐出一个不太清楚的回答，“好久不见，你……”
到了该叫名字的时候，陨星迟疑一下，守林人倒是大大方方地把话接了下去。
“守林人。我是守林人。”
“好。好久不见，守林人。”
陨星从善如流地依照对方的意思讲出埃拉菲亚人在罗德岛上的代号，并以此用作称呼。但她看起来很平静，根本看不出“好久不见”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抿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似乎无悲无喜，不激动也不伤感。两人之间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的气氛让路过的炎客都有点古怪地瞄了一眼，这位在战斗中熟络起来的萨卡兹同僚挑眉问了陨星一句：“熟人啊？”陨星“嗯”一声，却紧接着又自相矛盾地摇了摇头。守林人蹙起眉，意欲开口，但被跑来找她的干员打断了。不得已，守林人只得跟着前来催促的干员先去了人事部。陨星往旁边侧了侧身，避开了擦肩而过时可能的肢体接触。
躲避有了第一次，便又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许多次。守林人加入了罗德岛，尽管和陨星不在一个小队，但舰船就那么大，打照面是难免的。见面总是很尴尬，陨星拿不准守林人的态度，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说什么，每次都装出匆忙的样子快速离去。而守林人就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每一次透过瞄准镜注视另一头的猎物时那样，眯起眼睛注视着陨星，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后来，陨星干脆地分出心思来特别留意守林人的行踪，好完全地避开见面。她有几个星期没有见过守林人了，偶尔从阿米娅或是博士口中听到她的消息，知道她参与了哪些战斗、有没有受伤……也就这样了。陨星早就从人事部的同僚那里听闻了守林人加入罗德岛的目的，守林人也从不在他人面前掩饰这一点。她选择背起沉重黑暗的过去，而陨星却已经决心为萨卡兹的未来奋斗，重逢也不过是短暂的因缘，灵魂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
“我觉得你不会想要见到我。”陨星停下脚步，与守林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收拾好情绪，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也没有什么想说……”
“可我有话要问你。”守林人这次没打算再放她走，身材娇小的埃拉菲亚人几步上前，将下意识后退的萨卡兹逼到了另一侧的墙边，堵绝了她所有的退路。“是你吗？”她仰起头直视比自己更高的陨星，目光攫住她的眼睛，沉声发问，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是你背叛了我们吗？！”
陨星的呼吸一紧，好像被守林人严厉而坚决的嗓音捏住了喉咙。她当然知道守林人是什么意思，在刚刚见到灰绿色身影的第一眼里，她就猜到了这位旧日的战友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想要从她这里得知什么。萨卡兹人的背后贴着坚硬的墙，面前则是比自己矮小几分的埃拉菲亚。她本可以继续逃下去，守林人总不能在医疗部门口的走廊里提弩向她射击，但守林人离得太近了，她身上森林与青草的味道唤起了陨星记忆里熟悉的景象。她一时有些失神，闭了闭眼，缓慢地答道：“……不。”她顿了一下，睁开眼，也回以斩钉截铁的答案。
“不是我。我从没背叛过你们。”陨星吸一口气，减掉一个字，又重复一遍，“我从没背叛过你。”
“那你为什么要跑？”守林人皱眉追问，又向前迈了一步，把陨星逼得更紧，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要碰上她的下颌，“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你又为什么要跑？！你为什么不面对我？！”
“……”
因为她害怕，陨星心说。
既害怕守林人不信她，也害怕守林人信她。
生为萨卡兹，陨星早早便明白了什么叫“恶”：哪怕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只要看到她头顶的角，就会毫不掩饰地投来厌恶的目光，指指点点地逃开，或是肆无忌惮地大笑，一边喊着“这里有一个魔族！”，一边和聚拢而来的其他人一起朝她丢石头。嘲弄、偏见、歧视，这就是弥漫在泰拉大陆半空的最大也最朴素的“恶”。萨卡兹的故乡毁于战争，陨星在那之后离开了卡兹戴尔，在世界各地游历，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是在流浪。
卡西米尔与乌萨斯边境的森林是她到过的不知第几个地方。她在那里以雇佣兵的身份加入了守林人游击队，原因无他，只不过是缺钱了。现在的“守林人”那时还不叫这个，她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是萨米的语言，陨星总是念不对。总之，就是那位灰绿色头发的埃拉菲亚人，她与陨星在队伍里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娇小的埃拉菲亚喜欢听陨星讲森林之外的故事，尽管陨星自认为不是个讲故事的能手，总是把一切都说得很无趣，但对方很爱听，得空就跑来她身边，听到兴头上时，她会拿出那只小巧的口琴，即兴演奏一段。陨星很喜欢她的音乐，悠扬温婉的调子仿佛能让灵魂都得以享受宁静。萨卡兹会短暂地遗忘战场、鲜血、还有漂泊的命运，遗忘一切的伤痛，单纯地享受起森林的风。那时的埃拉菲亚人眼中还没有染上如今的仇恨，她像一只栖息林间的精灵，纯粹地相信着世间的美好：她相信善意、相信真诚、相信好人有好报、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
也许当初的陨星就是被她身上的这些特质所吸引。那个喜爱听故事和吹口琴的埃拉菲亚人身上，有着她或许一辈子也得不到，却始终渴望的东西。她让陨星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发现自己真实的灵魂，在她眼里，陨星只是陨星，是朋友、战友、以及什么更亲密的存在，而不是背着诅咒与灾厄的魔族——陨星从前以为自己不在意外界的评价，对她本身或是对她的族裔，她都不在意，听得多了，便习惯了、麻木了。人们说萨卡兹是魔鬼、是恶灵、是食人血肉的怪物、是天灾、战争与疾病的始作俑者……无妨。穿梭在战场多年的雇佣兵见多了生死和苦难，区区言语已经难以对她造成伤害了。陨星漫无目的地走遍世界的角落，像是个游离于真实之外的幽灵，谁知道在灰绿色的埃拉菲亚人身边，曾经对真善美不屑一顾的萨卡兹就那么被轻而易举地打动了。
“你为什么不去战斗？”埃拉菲亚人有一次这样问她，“你和你的同族——你们见到的是错误与不公，如果你们想要纠正它，如果你们还热爱什么、想要捍卫什么，你们就应该去战斗。”
陨星笑了。长在森林里的埃拉菲亚游击队员身上，似乎有一股容易让人热血沸腾的理想主义。而陨星不同，她想得很多，想得更复杂。她喜欢自诩为警惕，但埃拉菲亚人摇了摇头，说她患得患失，不够坦率也不够潇洒。陨星不置可否。
“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和你一起战斗。”
“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
那是她们之间的第一个约定。陨星没有直接表态，只是合了合眼，坐在树下听起微风中枝叶晃动的声音。片晌，她问：“那么你呢？你热爱什么？”
——“故乡、战友、还有你。”埃拉菲亚人答得毫不犹豫，“我会为此战斗一辈子。”
她们的约定终究没能实现。
“——胡说！”埃拉菲亚人一把抓起队友的衣领，向来沉稳安静的狙击手史无前例地冲着自己人大发雷霆。她的弩上断了一根弦，森林与大地一样灰绿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上，衣物和脸颊上沾满灰烬与泥土，模样颇为狼狈。队伍遇袭，敌人的攻势凶猛，几乎从未有过的不同寻常很快让所有人明白过来：他们之中有一个出卖了战友的叛徒。唯一的萨卡兹是首要怀疑对象，尽管没有人手握确凿的证据，但她的种族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一个人说出口、第二个人犹豫地附和一下、第三个、第四个……到了不知第几个人的时候，犹豫也不再有了，只剩下斩钉截铁的无端断罪。平日里相安无事的战友在恐惧与愤怒的支配下毫不犹豫地开始了一场残酷的判决，只有灰绿色的埃拉菲亚人——与陨星关系最好的那个冲出重围，狠狠地在猜忌蔓延的四周撕开一条裂缝。
“陨星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我相信她！”
“那她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要逃走？！”
埃拉菲亚人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弩：“我会找到她。我会带她回来。”
那一天的对于守林人而言无疑是漫长的，无论是过去的“守林人”，还是现在的“守林人”。当她艰难地穿过最激烈的交火地带，一路追到森林边缘，脸颊都已经被火药的烟尘熏得发黑，浅绿的外套上甚至还带着烧焦的味道。她狼狈得无以复加，但当她一看到眼前金色的萨卡兹，眼睛里立刻又充满了光。
“陨——”
“不要再过来了。”
光芒转瞬消散，她瞪大眼睛，惊诧而难以置信地盯住萨卡兹的身影。陨星就站在不远处，与她隔了一条很浅也很窄的溪水，一步就能跨过去，但那一刻，她却觉得对方遥不可及。
“我要走了。我们……就此别过吧。”陨星躲开了目光注视。她提着弩炮，面色平静，甚至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等一下！！你、你……！”你难道真的是叛徒。她想这么问，但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陨星的举动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安。她为什么不辩解？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为什么不肯给她一个信任的理由？！埃拉菲亚人无端地生出了滔天的怒火，她狠狠咬牙，举起弩对准了溪流对岸的方向，准星的中央与萨卡兹金色的身影相重合。
她不肯面对，她不肯、她什么都不肯说——！！！
“乌萨斯的军队从北边进犯，卡西米尔的援军迟迟不到，最好的撤离路线是另一头。”陨星坦然地接受直指自己的弩，不恼不怒，似乎也不打算反击，反而言简意赅地分析起了局势。她给守林人的队伍指出一条路，末了自己转过身，不顾后背仍暴露在蓄势待发的武器之下。
“守林人和你——都请保重。”那是陨星最后的一句道别。
举起武器的埃拉菲亚人紧紧盯着瞄准镜，从放大了的图像里看着金色的身影远去、消失。她咬紧牙关，直到唇齿里漫出腥涩的血味。按住扳机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最终，她将弩狠狠砸在地上，冲着无人的方向大叫一声陨星的名字，在林间传来的回声中跪下，放声大哭。
在罗德岛再见到陨星的时候，她已经是“守林人”了，而陨星还是陨星，金色的发、漆黑的角和手中的弩炮都没有变过。陨星躲着她的那几天，守林人也在人事部的干员那里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过几次（也许只是她自以为的“不着痕迹”，她不太擅长做这些事），于是也知道了和陨星有关的一些消息。她开始为萨卡兹的权利与尊严战斗，一如当初守林人说过的那样，她找回了热爱的东西，并决定为捍卫它们而战。守林人似乎也一样，她带着故乡与战友的思念逃出那个在炮火下熊熊燃烧的森林，靠着复仇的信念走到今天。她依旧紧握着武器，为故乡、为战友，唯独少了一个陨星。
她在当年放走了陨星第一次，决不再放走她第二次。她要听见陨星的亲口回答，无论是什么答案，她都要在此了结。
与当年一样娇小的埃拉菲亚人抬臂，不容拒绝地牢牢箍住了陨星的肩膀，将她紧紧锁在自己与墙面之间狭窄的空间里，一点多余的空隙也不存在。
“回答我，陨星。——回答我！”
金发的萨卡兹张了张嘴，最后吐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我在害怕，守林人。”她的声音很轻，却似乎又很重，“害怕看见你的眼睛里出现哪怕一点点的猜忌，也害怕你的信任会将你自己卷进不幸。”
——“你分明希望我相信你，但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陨星仔细地想了想：她并不相信什么命运，并不相信魔族生来便身负诅咒、象征灾难，但倘若事情涉及到了守林人，涉及到眼前这个灰绿色头发的埃拉菲亚，她又变得虔信了起来。她时常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应该的、这是正确的，这是为了保护她，然而直到此刻，当她在逃避了很久的时间之后，终于重新直面那双眼睛，过往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
患得患失。记忆里的女人举着口琴，无奈摇头。
而现在，现实中的守林人短暂地一愣，似乎在酝酿什么难以抑制的怒火，可最后，她不怒反笑。
“陨星。”她捏在萨卡兹肩膀上的手指用力地收紧，语气郑重其事，“看着我，陨星。看着我。我来到罗德岛，是为了寻求复仇的力量。我发誓，我会为死去的故乡、为战友和无数的同胞战斗到底。但你要知道——”
她抿了一下嘴唇。
“你要知道——！
“还有你、还有你！我也与你约定过，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信任我——我也必定会为你而战！”
陨星按住了她的手背，掌心覆盖上去的时候，守林人才发觉，她的手指发冷，抖个不停。
“不是那样说的。”萨卡兹低下头，看着守林人紧皱的眉心，纠正道，“约定里说的是，我们会一起战斗。”
卡西米尔边境森林的一别之后，守林人终于又一次哭了出来，还是为了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Togeth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