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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雪 ...

  •   复仇者倒下的时候,看见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自己的鼻尖上,沾湿了面罩鲜红的布料。
      这是切尔诺伯格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加凶猛,更加冰冷。复仇者仰面躺倒,眼前是白茫茫的天空,背后则一座满是腐臭味的尸山。整合运动、罗德岛、切尔诺伯格的平民、甚至还有不幸的小猫小狗,同伴和敌人、人类与动物、感染者和非感染者……所有身份上的界限都被死亡所打破,如今一应面目全非地躺在这座城市的废墟上,兴许还能在冥河的渡船上搭个伴——正如雪花没有偏颇地盖上所有人的身躯,死亡也同样平等地光顾所有人的灵魂,似乎只有在这二者面前,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该是个同他们一样的人,而非一个染病的怪物、一个持刀的刽子手。
      或者说,他本该是的。
      雪似乎下大了。复仇者不敢肯定,因为视野里一片模糊,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感受不出温度变化。矿石病把身体撕扯得支离破碎,疯狂生长的源石压迫他的视神经,阻滞血管,甚至开始入侵大脑,吞食记忆。他从自己的名字开始遗忘,然后是故乡,直到最后,只剩下唯一一个存在于此的意义还牢记于心,支撑着他举起刀,穿越源石侵蚀区的风暴,踏破敌人千军的防线。猩红的刀刃反射出猩红的晚霞,不知上面沾染的是淋漓鲜血还是仇恨的烈火。
      但当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知道了答案:躺在他手边的那柄长刀上,留下来的终归只有鲜血,而且什么也映照不出。
      他希望自己赶在天黑之前合上眼,好将自己的生命永远地留在看得见太阳的白昼下,一尘不染的雪地里。

      复仇者合拢眼皮,但不影响他对于光与暗的感知。太阳落山了,最后一缕晚霞也消散而去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很快,黑暗也将浇灭苟延残喘的生命之火,他的结局或许就如自己那把生锈又豁口的长刀一样,孤独地被抛弃在荒凉的废墟里。无人知晓他的死亡,无人收敛他的尸身,大雪会掩埋所有的痕迹,数十年、数百年后,重建者登上切尔诺伯格59区的旧址,看不见脚下踩着的森森白骨。
      睡意笼盖了全部意识,然而蓦地,有一束光闯入了这片寂静的黑暗。光线左右摇摆,游移不定,像是长者能够自由行走的腿,或是可以飞翔的翅膀。复仇者睡不着了,他颤抖着睁开双眼。已经生到眼睑的漆黑遮挡了几乎一半的视线,他看不完整、也不真切,但尚且还算完好的那部分视网膜里,映出了一道纤长的影子。
      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成了乱葬岗的废墟里穿行,那道光线就来自于他的手中:也许是一个便携式光源。他走得很安静,很庄重,也很小心,踩在已经铺了薄薄一层雪的砖石地面上,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至少,复仇者听不到。
      复仇者不知道这个人在做什么,因为他只是举着那道光在尸山中走着,走几步会停下来,附身看着什么,看了一会儿,又直起身继续走。他朝着复仇者的方向走来了,愈来愈近,直到复仇者开始能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他感到那个人在自己的身边蹲下,手电筒明黄的光照亮那一小片区域,借着这一道光,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动作。
      不知名的人弯下腰,抬起一只包裹在医用塑胶手套里的手,按上面前那具尸体的脸颊,动作缓慢地覆上尸体睁大的双眼。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像是在碰触珍贵且易碎的古董花瓶,甚至带着一股虔诚的味道,仿佛手底下的不是臭气熏人的尸身,而只是一尊沾了点尘土的佛像。
      他为所有的死者合上双眼,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拉下尸体堆砌的高山,让他们不必在黄泉路上也依旧枕藉而眠。接着,某一个时刻,一阵风吹歪了手电筒,那个人顺着一同歪倒的光束看去,与一对灰黑色的眼眸相遇。
      光束笼罩了复仇者的身躯,照亮了他苍白的皮肤和淡漠的眉眼。

      *

      博士从切尔诺伯格带回了一个人。有干员就更为具体的细节去询问阿米娅和凯尔希医生的时候,得到的回答仍是这一句话。博士带回了一个人。一个什么人?一个感染者。什么样的感染者?凯尔希不说话了,她拒绝透露更多的信息,诸如那个人的身份如何、病症如何、未来的安排又如何,一概闭口不言,只是皱起眉,似乎面露不悦。
      至于博士那里就更是如此。从切尔诺伯格回来之后,她便习惯每天分出固定的时间,前往一间单独的医疗室待上一个小时,而除她之外,所有人都被禁止靠近那间病房,甚至包括阿米娅。自然有干员好奇不已,而博士总是抿出一个温和的笑,答说:只是一位病人,因为情况比较严重,怕大家接触了会有危险。有干员反问:那博士你呢?博士便又答:我不会有事的。
      女人的脸庞藏在兜帽落下的宽大阴影里,但眼中满溢的柔光却从未被遮盖住一丝一毫。她的口吻既不强硬也不执拗,但既没有破绽也没有缺口,无凭无据地令人信服。于是干员们不再发问了,只是沉默地盯着她步向走廊的深处,直到单薄的背影被远方的黑暗吞没。

      博士推开了沉重的金属门,有一瞬间突然觉得它太重了,仿佛背后不是病房,而是监牢。
      她打开药箱,戴上手套,取出一瓶药剂,将输液架上的那一瓶更换下来。输液管的另一头连接着一只苍白的手背,血管青紫的纹路清晰可见,手指静悄悄地伸展开来,静悄悄地垂在洁白的床单上,如同手的主人,也同样静悄悄地躺在那上面。
      从发梢到眼眸一应灰黑的青年躺在病床上,眼前仍是白茫茫的,可背后腐臭的尸堆已经消失,柔软整洁的床褥取而代之。他的视力并没有恢复得更好,眼角的结晶体甚至还蔓延出了更多的两粒。他仍旧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故乡,但切尔诺伯格的黄昏与紧随而来的黑夜似乎已经远去了——很远很远了,仿佛在这个地方,光明永存。

      复仇者喜欢回忆那一天的事。他的情况很糟,外伤与疾病共同摧毁了身体机能,曾经他尚能依靠源石技艺的增幅而获得挥刀的力量,现在却连动一动手指都是奢望。躺在这里的时候,他便开始回忆。他不清楚源石何时会将大脑彻底搅乱,便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成千上万次,期望将切尔诺伯格的那一场雪更久地留存下来。他回想那道突如其来的光束,回想女性纤瘦的影子——那时她没有撑伞,雪花压在深色的外衣上,像是覆了一层白色的披肩。他还回想起对方的手臂,吃力却异常稳妥的将他架出尸山,让他的头颅倚靠在自己的胸口,一深一浅地踩着积雪,走到一处避风的废弃楼房里落脚。
      暴风雪下了一整晚。女人随身携带的简易医疗用具帮他处理伤口,酒精、碘伏和镇定剂的瓶子接二连三变空,血和脓液沾满了所有的纱布与绷带,最后她剪破自己的围巾,之后是左边的袖口,再之后是右边的。
      复仇者那时还不知道对方是罗德岛的博士,是整合运动最大的敌人。他拿一双灰黑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试图挽救自己性命的女人,勉强还能发声的喉咙里含混地吐出低哑的嗓音。他说:放弃吧。
      女人抬起头看他,然后抿起嘴唇笑了。她没有回答,一个表情似乎也不足以表明态度。但紧接着,她脱下被剪掉袖口的外衣,将它盖到复仇者身上,然后坐到他身旁,伸臂抱住了他。
      猩红的面罩掉落,复仇者的脸颊碰触到柔软的身体,并不算暖,但要在寒冷的雪夜里给一个将死之人分享一点热量,似乎已经足够了。
      这个瞬间,他才恍然意识到,这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是个比自己要更加矮小瘦弱的女性,她提不起刀,自然斩杀不了任何人。
      也正是同一个瞬间,奇迹发生了:他活下来了。

      *

      切尔诺伯格59区废墟的合约行动让罗德岛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其中复仇者贡献颇多,若是叫干员知道博士将这位整合运动的大将带回了罗德岛,而且还全力救治,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骚动。凯尔希并不愿在这些事上同博士针锋相对,她同样不赞成对战败者赶尽杀绝,因为没有必要,只会劳心劳力。罗德岛向来是个包容性很强的组织,它不问出身地向所有无处可去的感染者敞开大门,但并不意味着凯尔希乐意看见博士在一个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战俘身上投入如此大量的精力与资源。
      “我理解你的心情,博士,我并非反对你的原则。”凯尔希是位医生,她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但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无论从罗德岛的安危还是他本人的处境来看,留下他没有意义,至少,不是明智之举。”
      博士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向凯尔希保证,自己会严密监控复仇者的病情与他的举动,不会让他的存在威胁到罗德岛与其他干员。“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知道何为‘明智之举’。”她说。
      凯尔希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就不再尝试了。她离开了病房,让博士一个人留下来。而博士目送凯尔希离开,听见金属门重重地合拢,才回到病床前,用沾湿的毛巾一寸一寸地擦拭复仇者的身体。
      突然,头顶上响起一道嗓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都苦难重重,但到底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词。
      “博士……”是复仇者在叫她。
      博士抬起头,看见他的嘴唇在上下翕动,可自从那一声呼唤,便再也听不见声音。她注视着灰黑色青年的眼睛,片晌,她读懂了。
      “因为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还活着。”博士摘掉一只手的手套,用带着温度的指腹摩挲着他的额头,抚过边缘凹凸不平的结晶,最后在尚且完好的皮肤上流连,“而且我看见你的眼睛,知道你想活下去。”

      *

      博士每天都会在复仇者的病房待上一个小时,而距他被带回罗德岛已经过去多久了呢?复仇者数不清,只觉得时间流淌得很慢,唯独看得见博士的时候流淌得很快。
      每一天他都能看见她,每一天,他都渴望看见她。切尔诺伯格的雪存在于他的回忆里,时而遥远,时而接近:当他想起源石侵蚀身体的痛楚,想起锋利的刀刃时,它离得很远;但当他想起博士,想起那个柔软的拥抱,它又变得近了。
      博士存在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重演那个冰冷又温暖的夜晚,重复发生着那一晚的奇迹,重新地赋予他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和第一千次的生命。
      他不知道博士的名字,似乎在旁人的口中,她不存在名字。他还听说博士失去了记忆,那么她还记得自己的故乡吗?或许不记得了。博士没有名字、没有故乡;复仇者也没有名字、没有故乡。他们竟是一样的。这个重大的发现在一瞬间几乎令复仇者欣喜若狂,似乎在他与博士之间连通了一道无形的线,密不可分。
      但欣喜只存在了一刹那,很快,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博士是一道光,站在罗德岛的甲板上,就能照亮一整个泰拉世界。她是信仰、是救赎,是凡人触不到的神圣之火。她将希望没有偏颇地播撒到每一个角落,她的爱平等地眷顾每一个受难的灵魂。她是切尔诺伯格的雪,落到地上,落到他身上,遮蔽罪恶与绝望,洗净鲜血与死亡。没有人留得住任何一片雪花,自始至终,也没有一片雪花属于他。
      复仇者很清楚这一点,正如他清楚自己不该奢望留下什么。但是有时候,非常偶尔的时候,他忍不住在心中辩护:博士拥抱过谁吗?博士触碰过谁的身体吗?博士抚摸过谁的脸颊吗?他不知道,但他要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只要答案是否定的,兴许他就能借此说服自己,自己终归是有一点特殊的。

      *

      博士的理想是彻底治愈矿石病。不仅是她一个人,全罗德岛都在为此而努力。复仇者知道,并且他知道有一天会成功,越发缓慢地蔓延上皮肤的源石,以及竟然开始恢复了一些力气的手指都是证据。尽管以他的身体状况,或许撑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在此之前,他定要继续活着,继续尽最大努力地呼吸,每多一日在晨间睁开眼睛,就能多一个小时见到切尔诺伯格的雪。
      一天下午,博士照常前来看望他,为他更换营养液,为他擦拭身体,最后,她一如往常地伸手,覆盖住他的额头。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复仇者再度用低哑的嗓音唤她,才终于抿唇,露出同往常别无二致的温和的笑。
      “今天有些事,我必须要走了。”她说着,移开手掌,俯身吻了一下复仇者的额头。有些干裂的嘴唇碰上他的眉心,像是那一晚的拥抱中,他的头颅碰上她的胸口。
      “你一定要活下去。”她最后说。
      复仇者听见金属门合拢的声音,蓦地产生了某种预感。他睁大灰黑色的双眼,过猛的动作甚至牵动眼眶周围生长的结晶,坚硬的棱角刺得皮肤生疼。他无暇顾及,只想站起来,追出去,但最后除了收拢手指,颤抖地握出一个松松散散的拳,再也做不出别的动作。

      第二天,他没有见到博士。
      第三天,凯尔希医生推开了病房的门。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许许多多天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到博士。
      直到第一百五十六天,他扶着医疗干员的手臂,颤抖地坐直身体,然后将一双同样颤抖的腿缓慢地放上地面。

      *

      博士在一场与整合运动的谈判中死于急病。
      整合运动的领导人在数次针锋相对的谈判后接受了罗德岛提出的和平协定,这一和约在博士离世后仍然成立。她没有来得及研究出治愈矿石病的办法,没有来得及拯救更多挣扎在泰拉世界的感染者。但她来得及阻止了一场战争,来得及挽回近在咫尺的无数生命。
      博士的遗嘱在她死后的第二天被发现,就安静地躺在她办公桌的抽屉里,埋在一沓厚厚的研究资料下。她在那张还印有罗德岛标志的稿纸上写道:她死后,遗体用于继续矿石病的研究,除了必要的资料,其它那些无用的遗物,则希望带回到她的故乡。
      这张遗嘱被所有的罗德岛干员传阅,最后,经凯尔希医生,它被送到了复仇者手里,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一个简单的小铁盒。“打开看看。”凯尔希对他说。复仇者依言打开,看见里面躺着一截断掉的刀刃,表面上锈迹斑斑,刃上布满豁口。
      “博士将你带回来的时候,也一并带回了这个。”凯尔希平静地解释道,“她一直留着,现在她死了,就还给你了。”
      复仇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握紧放了断刃的铁盒,任坚硬的棱角硌痛他的掌心。

      博士没有带给世界最终的答案,但她留下了希望、留下了一颗火种。在那之后,有很多人继承了她的研究与她的意志,矿石病开始日益变得可控,源石的侵蚀也不再令医生束手无策。
      战争的阴影开始在泰拉大陆的上空缓慢地散去,矿石病带来的恐慌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弭。尽管世界终归没有变成她所期望的模样,但比起她活着的时候,到底美好了一点。或许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她的期望仍然不会成真,可若是让她自己说,必定又会显露出温和的笑,说:那也是值得的。
      这个时候,复仇者知道了博士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应她的要求,她的遗物被分成许多份,交给了许多人。企鹅物流的萨科塔人带着它回到了拉特兰;混血的信使带着它回到了叙拉古;独角的鬼带着它回到了龙门;凛冬的将军带着它回到了乌萨斯;巡回医师回到了卡兹戴尔;流亡的骑士回到了卡西米尔;还有东国、炎国、萨米、哥伦比亚、维多利亚、米诺斯和阿戈尔……这便是博士的故乡,泰拉便是她的故乡。

      复仇者最后带着装了一枚断刃的铁盒来到了切尔诺伯格。他走上59区的城市废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过。直到他筋疲力尽,再也没有更多的力气迈腿前行。
      他躺倒在冰冷的砖石上,仰望白茫茫的天空,然后赶在黑夜到来之前合上了眼。
      有一片雪落在了他的鼻尖上,沾湿了细碎的源石结晶。
      几天之后,重建者踏上切尔诺伯格59区的土地,在废墟中央发现了一丛漆黑的源石,无疑属于一个死去的矿石病患者。
      有胆大的人穿好防护服,走上前去查看。然后,他在源石的中央看见了一只小小的铁盒,当他好奇地想要将铁盒取出来时,那丛源石却忽然开裂、破碎,颗粒散落在切尔诺伯格的半空,像是下了一场漆黑的雪。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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