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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宁以强掩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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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等着那侍婢低头趋步而来,道,“我未用晚膳,看着姨娘好像吃饱了,想来你得空,去给我盛一碗酥酪来。”
她这才对颖氏笑了笑,“姨娘,这是误会了吧?马都好好的,哪里就没有了?”
颖氏眼看着祢和随手指使自己的侍婢,却不能说什么,看了眼一旁聆听着的夫人,转头硬是挤出笑,“南坡附近的人家都听说了啊,这小郎跟庄园上的仆役挨家挨户都打听了个遍,听那描述不是府上的绿耳还能是哪一匹?”
“哦,我说呢,我丢了匹马,连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姨娘怎么倒先知道了——竟是我疏忽,南坡上发生的鸡零狗碎,有哪一件姨娘不能快快地知道呢。”
“是我的本家今日来拜访,无意提起了,我不敢隐瞒便禀明了夫人,若是得罪了小娘子那我在此道一声歉了。不过,我可不敢指摘小娘子丢马啊,我只是听说这个奴仆丢了马,不敢回来禀报,在南坡拖延。”
姬邃仍是跪伏在地,按照规矩,丝毫不能抬首。
祢和看了眼母亲,见她没有插话的意思,便道,“我看姨娘说这话未免让人笑掉大牙了。我的伴读出入都是跟随我,服从我,马不见了自然是我的失误,于他有何责任?姨娘你忽视了该负责任的我,还说不敢指摘,我就不懂了,你归罪都不是看是非吗?难道你看的是地位高下?”
颖氏仍是僵着脸笑了笑,“既然小娘子说话这么不客气,我也直说了,小娘子你这孩子有时确实太不懂得惜物了,这也难怪——你又有自己的马,又可以随意支配府上的马,丢个马在你看来是小事。”
她转对夫人赔笑,“像她哥哥,平日里用得上任意一匹马就很开心了,当宝贝一样,时刻不离身的,像今日这种事情真是想也不敢想。”
祢府上除了驾车的马,有一匹乌孙马和一匹河曲马,供主子们随意使用的。除此之外,另外两匹马分属祢懿跟祢和,不会有旁人使用。祢跃年纪大,从来都是乘车出入。
祢和一介小女子却有自己的坐骑,而祢家的长子祢直却没有,祢直一直有怨言,想来他的母亲常听他抱怨,也有了心结。只是祢和的马是父亲所赠,她实在看不出自己欠了哥哥什么,便懒于置评,只道,“我今日去南坡骑马,半路胃痛,便叫姬邃载我去了庄园,绿耳就系在了原处,随后他忙着回府取药,自然顾不上马的。娘,既然这是我的过失,可否让我的伴读起身呢?”
“哦,”虞氏这才好似反应过来,“快起来吧。”
姬邃起身,立在了祢和身后。祢和转身对他笑笑,回过头,听见颖氏道,“那他取了药以后,可有立即去照看马呢?”
祢和的眼光射向颖氏,“不曾。”
她又看了看母亲,觉得心头一阵滞闷。姬邃取药以后没有立即离开庄园去寻马——这类庄园上的事情不会有人汇报给颖氏,只会告诉母亲。
“马留在外面却不及时去牵回来,这也是办事不利啊,府上的规矩向来严明的,小娘子你说,下人闯了这么大的祸该如何处置呢?”
颖氏的侍婢这时把酥酪呈了上来,祢和放在一边,问,“那姨娘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我怎么懂这些?”颖氏看着夫人笑笑,“只是这几日帮着夫人理家,也见着了一些规矩,我记得损坏主人财务,该依照情节轻重来用家法的,是不是呢?”
祢和道,“是了,可该是哪一种家法呢?劳烦姨娘帮忙想想。从小到大还没有人给我屋里的人定过家法,姨娘是第一人,我简直都等不及受教了。”
颖氏犹疑着又看了眼虞氏,笑着,“我哪里就说用家法了,这小郎毕竟是因为照顾主子才有的疏忽,把损失折成银两补上也就够了,夫人,你看我这主意可好?既不至于破坏了规矩,也算起到了警示作用。”
虞氏看向姬邃,“小郎,你说这样如何?”
姬邃跪下正要回话,祢和扬袖截住他,看向母亲,“娘,女儿认为此法大大的不妥。”
颖氏叹了口气,“小娘子,这样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若心疼仆从家境贫寒,你变通一下,替他补上这一点银子不就行了?左右你没有及时督促下人,也有一点过失。”
祢和道,“姨娘说得都有道理,可是细究这些过程都是毫无意义的,要紧的仅仅是这么一条:今日若是我的伴读自己出门丢了马,罪责在他,他理应赔偿,而今日他随我出门,丢马的罪责则在于做主人的我,而我是万万不可以赔偿这份钱的。”
“哦?”颖氏笑着一挑眉,“这是哪番道理?我倒不懂了。”
“你不懂吗?”祢和藏不住声音里的蔑视,“这马是祢家之物,而我是祢家的主子,家中一员,非是祢家的佃户或是奴仆,若我损害了家里的财物然后赔钱,那岂不是乱了礼序,让我们家贻笑大方?”
“小娘子你的口才从小便是好的,我说不过你,我闭口。”
“呵,你可总算闭口了,”祢和起身长跪,“母亲觉得女儿说得可对?”
虞氏点头道,“确是这个道理,你说得很对。”
祢和笑道,“那我便退下啦,母亲早歇。”她伏身见礼,还不忘拿了案上的酥酪,带姬邃和梅见扬长而去。
次日午后,祢和早早回到虚室,听说仍是没有绿耳的下落。
南坡的人家问了一遍,没有说见过一匹青黑色的马的,倒是有两人说见过灰白色的马独自拴着,细细问过,人家十分地笃定,就是灰白色的马,绝不是青黑色。
祢和正漫不经心地四下踱步,卷着一本书琢磨,文披来告诉她,说颖氏院里的小婢给带过来了。
她点点头,“关进柴房,然后你去跟姨娘打声招呼,就说昨日她盛那酥酪用的碗不干净,我吃了不舒服。”
她摆弄着手里的书,“告诉姨娘,此事她要是找我来理论,我便要调查一番是谁指示那小婢了,若是她找母亲教育我,她就请等着改天送这个小婢出府吧。还有——”
祢和用书扇着风,“告诉她一声,不管她怎么做,只要她做了什么,父亲定然知道她跟南坡的本家消息传递有多么迅捷,想必父亲会很欣赏她的口舌。”
文披走了一会后,梅见咬着嘴唇进来,“小娘子,是你把兰儿关进柴房的?”
“是啊。”
“你就放过她吧,这天气多冷啊,该把人冻坏了。”
“你操心得倒多。她想出来可以,鞭笞三十下,我立即送她回去找她会家法的主子。”
“她是无辜的呀,你要讲理,而且我听说你是因为酥酪,酥酪明明是我吃的——”
“你给我闭嘴。”
梅见被她的语气吓得噤声,揪了揪姬邃的袖子,示意他劝几句。
祢和见姬邃微笑,拿书敲了敲他面前的案子,“你笑什么?你觉得我好笑?”
姬邃看着书头也没抬,“没有啊,我没想劝你。”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
她似乎故意要找人吵架,姬邃看了她一眼。
“不对,但是找旁人出个气如果让你舒服一些,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什么叫找旁人出气?”她冷笑,“一个侍妾如何值得我费心生气?”
“我看你气得很。”
祢和又敲了一下姬邃的案子,“你说话要当心,你哪只眼睛见我气她?”
她把卷在手里的书握出了折痕。
姬邃啪地合上书,“你既然要自欺欺人,又为何逼我戳穿?”
一阵沉默,“你说谁自欺欺人?”
“呵,那我就戳穿好了,你拿小婢出气是冲着颖氏,你又不屑于承认你怨恨颖氏,不过或许你也不是真的怨恨颖氏,你怨恨的是夫人,可你又不敢承认,所以绕了一圈你就无法承认怨恨任何人——”
“啪”地一声,姬邃的声音戛然而止,梅见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地轮番看着两人。
祢和手里的书在姬邃脸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有那么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姬邃眼里闪过冷芒。
那眼光太过寒凉,她从未在姬邃眼里见过那样的光芒。她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那样的光芒。
可这还没有另一个事实令她震惊——此时这眼光触发的不是她的恐惧,而竟是她的伤心。
她示意吓呆的梅见先出去。手里的书不知何时躺到了案上。
室内静得令人窒息。姬邃一直没看祢和,等他终于看过来,祢和却低头闪避了他的目光。
她低下头就没再抬起。
姬邃见她艰难地张口,知道她想要道歉。可她脸色白得没有了生气,双手紧张地蜷起,这情景令他忽然就痛恨起道歉这码事。
他起身抢先道“没关系”,绕过书案走到她身边,又重复了一遍。
祢和说着“抱歉”忙忙地躲到窗前,背对着他把脸埋在袖子里,肩膀发抖。
姬邃走过去,从后面拥住了她。
“没事。你看,我们都做了特别冲动的事。”
他搞不清楚自己此刻是发疯的还是冷静的,他已经冷静地做好了准备看祢和表现出不满,然后他退开来任她处置,将不会有一点额外的情绪,因为一切不出所料。
可是祢和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错误——至少她没有任何正面或者负面的回应,只是渐渐平复了她自己的情绪。
待她冷静下来,姬邃已经松了手,走去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然后这一个插曲就了无痕迹地过去了。没人解释,没人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