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寿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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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地处京师东北角的梅府都门庭若市。比肩而至的各色马车就如街上不断随风飘落的槐花瓣一般永无止尽，锦罗玉衣的权贵们纷至沓来，整个顺天府的富人都麇集此地，送来各式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甚而在门口堆就了一座一人高的珍宝之丘。
原来，今年四月初九乃是当今国子监祭酒梅鸿仪大人的七十寿辰日。俗话说，七十古来稀，自古便有大肆操办寿宴的传统，更何况老人家身居高位，是当今公认的儒学泰斗。甚而连身处宣府镇国府的圣上也特地题字，委派心腹宦官专程前来赠予祭酒大人。
“唉，笑寒这几日见天儿在他爷爷那处帮忙，我一人实在无聊得紧。”京城东南角的崔府内，崔佳允兴趣索然地在家中陪同父异母的玄弟佳正玩耍，但十九岁与十一岁到底有八年之差；而继母的委托又不好推辞，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实在令他心烦意乱。
“二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梅哥那儿吃饭？”崔佳正眨巴着与哥哥如出一辙的圆滚滚的杏核眼儿，问道。
“明晚。”崔佳允无精打采地回答。
“二哥，我要听爷爷侦办要案的故事。”崔佳正对哥哥撒娇道，“你参与的那桩。”
听闻这一请求，崔佳允终于来了兴致——他自幼醉心刑侦，童稚时最大的爱好便是看爷爷破案，尤其是惊天大案之类。十四岁时，他曾意外发现一样关键证据，并因此助崔大人勘破罪犯狡黠的诡计。至于这一成就，他已与身边所有人通通讲述过一遍，但自吹自擂毕竟是最为轻巧便捷的娱乐之道，他的故事也愈来愈奇幻，甚而让自己成了明辨是非的神兽獬豸的化身。总角之年的玄弟最是喜好听这些跌宕起伏、光怪陆离的神化传奇，纵是听上几日回依旧津津有味。
崔佳允抱起年幼的玄弟放到自己腿上，向后一靠，兄弟俩在祖父的雕花藤椅上摇来晃去，发出欢快的笑声。崔佳允看着玄弟皱成一朵花儿的笑脸，心中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佳正是遗腹子，继母怀上他不过六月，父亲便因牵扯入“伪诏案”被判罪处死。玄弟从未见过父亲，只得从亲人们的口中获取有关他的一切。崔佳允常常撞见玄弟站在厢房的书斋里，呆呆地望着墙上父亲的画像，彼时情景，其中苦痛一言难尽。
纵然，他崔佳允已实属不幸：年仅一岁时，亲生母亲因病逝世；八岁那年父亲又身死囹圄之中，其缘由更是令人难以启齿。
正德二年九月，时任尚宝少卿的崔杰勾结翰林院编修陈懿德，出于个人恩怨公报私仇，竟利用职务之便书写伪诏、加盖伪章，使刑部信以为真，以无中生有的贪污之罪逮捕工部员外郎高劲松和户部郎中钟秀。所幸新任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察觉其中有诈，仔细勘察，终于发现诏书上的诡计。十月，锦衣卫终于在应天府抓获逃犯崔杰与陈懿德，押回京师受审，并处以斩立决的极性，释放无罪的高、钟二人，这才挽救了一桩冤案。
而崔父的同谋陈懿德，便是陈敬儒之父。
时至今日，崔佳允仍然无法全然相信自己温文尔雅的父亲会犯下这般以下犯上的逆反大罪。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的性情与陈敬儒十分相像，皆是温和之辈，如何也不似睚眦必报的小人。不过，世事无常，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菩萨被惹三次也要动怒，世上也并非没有过积怨相报的悲剧，大概有一日父亲实在无法忍受了吧。
出于对接连失怙失恃的年幼孙辈的怜悯，崔佳允的祖父与外祖父都对这个可怜的孩童给予万分矜慜。一年大部分时日，崔佳允都在崔府里度过；而外祖父在世时，常常时不时便要他翻越整座京城去李府住上一段日子，两位老人多次因此翻脸。此外，他的前途也是他们争辩不休的话题之一，祖父崔胤坚持让他在国子监里当荫生，并从此步入仕途，尽管他自幼便表现出对读书的厌烦；而外祖父李东阳则认为行行出状元，自己疼爱的外孙在其他领域天赋异禀，何苦必须到乌烟瘴气的朝堂上去。这样的龃龉一直持续到两年前外祖父去世方才消逝。
而这也意味着祖父最终略胜一筹。于是，崔佳允被撵到全是一群掉书袋的死气沉沉的监生里，所幸有好友梅笑寒和陈敬儒陪伴，那里的日子才比受炮烙之刑要好受一些。
次日酉时，崔府一行五人的马车在张灯结彩的梅府广亮大门前停下，祖父先行到屋内拜访老人。门外，继母容氏牢牢牵住玄弟肉乎乎的小手，喋喋不休地叮嘱他：“一会儿可千万不能乱跑，梅府今日全是人，你若是掉在哪儿，娘亲又寻不见你，那可就麻烦了！”
崔佳允看着玄弟点头如捣蒜的小脑袋，不禁笑出了声。没成想，继母连带着也严肃地嘱咐了他一句：“佳允，你也一样！若是瞧不着你们，我可要慌得食不下咽啦！”
“娘，我明年就行冠礼了……”崔佳允哭笑不得地回答道。
“那也是我的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向你们爹交代？不成，你们俩就得乖乖跟着我！”继母容氏俨乎其然地说。然而这话却如春日的阳光一般往崔佳允心中注入一股暖意。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女人一直细心照顾自己，对他视如己出。
崔佳允敷衍地应了一声，偷偷背过身去，把脑袋藏进衣领处，偷偷揩去眼角渗出的晶莹泪珠。容氏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沿着反八字影壁踏过高高的门槛，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终于一步一步挪进了蜩螗沸羹的梅府。迎门处赫然矗立着一块叠砌考究的照壁，墙体通身洁白，上有一幅镌刻精美的喜鹊登梅砖雕壁画。
沿游廊往西走上几步，左手边便是一间长长的倒座房。其中堂屋便是整座宅院中最为人声鼎沸之处，每个进了梅府的来客，第一件事儿准是来这处毕恭毕敬地向今日的老寿星尽一尽礼数。在这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南房堂屋已被装扮得焕然一新，正对门扉的板壁上挂起一巨幅金底“寿”字，两侧各挂一幅贺联，正是“福如东海”与“寿比南山”，与顶上悬着的先帝御笔“儒林硕望”赫然相对。板壁前的长条案上如山般堆放满了寿桃、寿鱼、寿果、寿糕与寿面之类，正中摆上香炉和蜡扦子，其中插上寿蜡，边边角角满当当铺着黄钱、纸元宝、千张，并窸窸窣窣地下垂到供案两旁去。
梅大人就肃然危坐于条案前八仙桌右手边的太师椅上。老人已至古稀之年，却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崔佳允在厅堂中部停步，对着好友的祖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洪声道：“学生崔佳允恭祝祭酒大人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老人家笑呵呵地看着他点了点脑袋，满目慈祥地说：“佳允呐，多谢你的一番心意。往后读书若是遇着不甚明白的道理，尽管来问我便是。”
崔佳允谢过梅大人，心想他这般不求甚解的糊涂之辈，此生大抵是不会有这样的机缘了。梅大人的长女使唤丫鬟给他送来一只圆滚滚的巨大寿桃，托在手中暖融融的，似乎刚从蒸笼里跳出来没多少时候。他拿起软乎乎的寿果颠了颠，蓦地在人群中瞥见了自己的好友梅笑寒，他身着不同寻常的锦衣华服，正列在子孙后代之列，预备行拜寿礼。
“娘，拜寿礼有多长？”崔佳允满怀忧虑地问道。他一向最怕这些亘古传下的繁文缛节，每年的祭孔仪式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莫要废话，好好等着！一会便好了。”容氏瞪了长子一眼，生怕生性好动的他闹出什么岔子来。
冗长而繁杂的子孙拜寿礼让崔佳允很快便倚墙双眼一闭睡了过去，直到玄弟稚嫩的小手将他晃醒：“二哥，二哥，醒醒！寿宴开席了！”
听得“寿宴”二字，腹中空空的崔佳允须臾间清醒过来，收进即将流出口外的涎水，跟着人潮迈过垂花门，来到摆满八仙饭桌的广阔天井内落座。
“笑寒！”崔佳允悠闲地与玄弟并排坐在长凳上，朝不远处正四下环顾的好友招招手，看他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当真像一直无头苍蝇。
想到这里，他咧嘴开怀大笑起来。谁知这时身边恰好走过一位穿着淡蓝圆领大袖衫的微驼中年男子，那人对上崔佳允的笑脸，面上的神情即刻扭曲成一团，如若一张捏在手中的皱纸。方博士对着自己这位不可理喻的学生上下打量了一通，闷哼一声，仰头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梅笑寒对上崔佳允的目光，朝他点点头，继而拉来一名青年，一同在崔佳允身边坐下。
“梅哥！陈哥！”不等崔佳允开口，玄弟佳正见着哥哥的两位好友，率先奶声奶气地叫了他们一声。
“哎呀，佳正又长个儿了。”梅笑寒揉了揉身旁稚童的脑袋，笑道，“再过上几年，定比你二哥高了。所幸你不似你兄长。瞧他，年且弱冠方才五尺出头。”言及此处，他不忘偷偷瞥上好友一眼，见了他黑沉下来的脸色才心满意足地收住话语。
“王大人的长子二十四岁时还蹦高了几寸呢！”崔佳允反驳道。
“那是人家，于你我是千万不信的。”梅笑寒摇摇头，在好友立眉瞪眼前凌虚按了一下，以主人翁的姿态对整桌同辈宾客说道，“开始上菜了，吃饭吃饭。”
一旁的陈敬儒看着两位弟弟之间的唇枪舌战，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嘴里夹了一筷小菜，却騞然感到有人朝自己投射来一束过分炽热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浑不自在。停箸四顾了一会，这才察觉原来是对面桌的一个年轻人。那人坐在方博士身边，身着素雅褐衫，五官之间与方绪有几分相像，身形也同他一般瘦削——往前推二十年，方博士便应当是这幅模样。不同于文雅的衣衫，他脸上的神情却如鬼怪一般狰狞阴鸷，双眼直勾勾地盯住陈敬儒，似要把他的心脏从胸口掏出来吞噬殆尽。
“又是那个方步青？”崔佳允顺着陈敬儒的目光看去，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跟他爹一个德行。陈兄，你未来的大舅子可不是什么善类，小心为上。”
“自身文采不及，多加勤练即是，何必要揪着表兄不放呢？”梅笑寒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只可怜方小姐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定很难做。”
众人皆知，方博士的独子，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方步青是个妒功忌能之辈。在一众受他奚落的青年才俊中，最为出挑的便是陈敬儒。由此，他对陈敬儒到了恨入心髓之境，而此恨在听闻其即将迎娶自己的亲妹妹方润娥之后更是深切入骨。
“我去小解。”陈敬儒轻缓地起身离席，向厕轩走去。
觥筹交错之间，崔佳允口若悬河地讲着各样从传奇话本里看来的荒诞故事，却凭此在一众同辈中脱颖而出，成了活脱脱的孩子王，享受着整桌同伴们充满敬意的注目礼，甚而连周遭的孩童也凑过来听他媲美说书老儿的陈说。
不知何时，晚霞褪去，夜幕降临。点点繁星高悬于上，仿佛一粒粒闪闪发光的夜明珠。鼓声敲响，一更将至，酒席之间杯盘狼藉，宾客们酒足饭饱，只等着向主人家道个别便赶在宵禁前回去了。
崔佳允再一次在众孩面前讲述了一遍自己协助祖父侦破大案的传奇，见着他们心醉魂迷的神情后，心满意足地饮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这才注意到自陈敬儒离席解手后已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可他却仍然不见踪影。于是他心生疑惑，问了句：“陈兄呢？怎的还不回来？闹肚子了？”
话音刚落，从梅府一角传来一位丫鬟响遏行云的尖叫声：“杀人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寿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