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呛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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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细细讲，如何发现陈公子尸身的？”在场的刑部尚书崔胤大人问道。
“酉时三刻，我适才端上最后一道果盘，寻思找个地儿小憩片刻，无意间辗转至此僻静之地。我见前边草丛里头有个黑魆魆的长条形状的东西，就走进瞧了瞧，拨开杂草却发现这是陈公子的尸骸。”年纪尚轻的梅府丫鬟显然被这桩血案吓破了胆，哭得满脸泪痕，就连陈述也抽抽搭搭的，“作孽啊！陈公子死得太惨了……”
崔佳允牵着玄弟的手，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层层人海进到最里边。当他看清眼前的情形时，他着实怔住了半晌：方才还在筵席上一起谈笑风生的陈敬儒，此刻却倒在血泊里，喉咙被割开，胸腹部全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窟窿，依据干涸的血痕来看，血水如泉水一般从血眼里迸出来，再流淌到地上汇成一条血河，染红了翠绿色的草地。
“陈兄……”崔佳允喃喃道。这会，他倏地记起什么，伸出手蒙住了玄弟的双眼，却被他用力拆了下来。
年幼的玄弟眼睁睁地看着陈哥横死的惨状，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水，呆滞地望向自己的二哥，问道：“谁杀了陈哥？”
“尚且不知。”崔佳允摇摇头，抱住小弟的脑袋，好让他在自己的怀里放声大哭。他感到手臂内部愈来愈濡湿，沉闷的哭声从其中渗透出来。
“凶器应当是这把匕首。”崔胤大人在陈敬儒的尸身边上摸索了一番，从地上拾起一把被鲜血浸染的短匕。那把匕首不似富贵子弟腰带上系的那般雕花刻字，巧夺天工，而是寻常百姓人家所有的最为普通的切块短匕，有着朴素而粗糙的做工，随意一家卖刀的小摊皆有所贩。
“佳允，这是……”梅笑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拥挤的人潮中穿了过来，却见着令他难以接受的此情此景，一时杵在原地，浑身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怎么回事……”
崔佳允看着他，垂下大大的杏核眼，将下巴抵到小弟的头顶，兀自叹了一口气。
梅笑寒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刑部官员，踉踉跄跄地朝表兄的尸体走去。他蹲下身，轻轻挑开散落在陈敬儒额前的长发，却露出了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贴着眼睫缓缓阖上冤死之人的眼帘，待到他瞑目后，终究不可控地埋头痛哭起来。
他这一哭，倒是惹得崔佳允也险些哭出声了。他还记得他与梅笑寒曾计划过一个恶劣的玩笑：陈敬儒好读书，尤其是一本皱巴巴的线装书《淮南子》。每每到了小憩时间，其他孩子都到外边疯去了，唯独他留在室内安静默读。崔佳允与梅笑寒对此甚是不解，猜想那书里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好东西，于是两人趁陈敬儒解手的时机拿出《淮南子》，粗暴地拆下装订线，大肆向下抖动书本。然而，除开泛黄或缺失的书页别无他物。就在此时，陈敬儒突然折了回来，两人大骇，惊慌之下决议毁尸灭迹，将纷纷扬扬的书册撕了个一干二净，埋到外边红梅树底下的土里。
寻不见心爱的书册的陈敬儒大惊失色，不停地在屋内翻找，问自己的表弟：“笑寒，你见过我的那本书么？”
“没……没有。”梅笑寒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我若是失掉便成了不孝子孙。”陈敬儒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着，“我记着我刚才便放于案上的……有人错拿了吗？”
他说出的最过分的话语也不过是“他人错拿”，这让两人的良心十分不安。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应当对陈敬儒这样真正的正人君子施以这般拙劣的玩笑。现下该如何是好？崔佳允心中五味杂陈，愧怍如海浪一般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他是绝不以恶意揣测他人的，如此一来……
“我刚才见着有人拿了书，给埋到院外那棵红梅树底下去了。”崔佳允抿了抿嘴唇，说话时只看着地面，全不敢对上陈敬儒的视线。
于是陈敬儒疾步跑到红梅树下，徒手挖开松动的土堆，眼中所见却只有纷纷杂杂的碎纸。他失神地望向坑内，继而跪坐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在崔佳允记忆里，陈敬儒一向是一个沉稳的兄长，不似他们这些小儿一般动辄哭闹。这回是他第一次见着陈敬儒哭，但这哭声是这般撕心裂肺，几乎要把他的心儿哭碎。良心的谴责令他惴惴不安，接连几日寝食难安。他再不想见陈敬儒哭泣了。
直至半年后，崔佳允才鼓起十分勇气向陈敬儒承认这件事。他本已做好了挨打受骂的准备，谁知对方却只淡淡地说了句：“不打紧。”
崔佳允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什么？那可是你父亲的遗物……”
“不打紧。”陈敬儒微笑着，“往者不可追，下不为例就好了。”
自此过后，崔佳允再未做过这等阴毒之事。而陈敬儒也成了他心中真正的谦谦君子。原本以为，命途多舛的他会娶得美丽贤惠的妻子，步入平坦顺利的仕途，抚育纯真可爱的子女，老时辞官归家颐养天年。谁知，突如其来的惨剧让他年仅二十三岁的人生戛然而止。
“佳正！佳允！”继母容氏的高呼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步履匆匆地赶来，神色慌张，直至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才吁了一口气。她从崔佳允那儿抱过佳正，拿出巾帕把他面上的泪水擦了个澄净，紧紧拽住幺儿的小手，这才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你们先归家，我过会儿同爷爷一道回去。”崔佳允走上前去，蹲在好友身旁，轻轻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少顷，他举起头看向一步之外的祖父，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漆黑大眼问，“爷爷，我能在这处与你待一会儿么？”
崔胤看着自己的亲外孙，终究退了一步，点头同意。这时，几个家丁走上前将梅笑寒搀起扶回房里去。周遭围观的人群也被接踵而至的刑部官员疏散开来。下人们将宅邸里的灯笼高高挂起，密集明艳的灯火把夜幕下的梅府照得犹如白昼。
等到众人离开后，崔胤开口问：“佳允，你有什么发现？”
“凶手应当是出其不备发动袭击的。”崔佳允仔细观察了一番陈敬儒身上的伤口，指着溅出血迹最多的一处说，“这处伤口是从后方刺来的，因此血才会从身前溅出来。”
崔胤满意地点点头，夸了孙子一句：“有点长进。那你说说，凶手形貌如何？”
“依我看来，凶手……”
“行凶者较陈公子矮上些许，应当是一名正值壮年的男性。”不等他开口分析，身后便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崔佳允扭头朝后方望去，只见一名头戴乌纱帽，身穿团领衫的中年官吏朝二人走来。来人长有一对机灵的招风耳，留着两道唇髭，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一老一少。见崔佳允不解地看向自己，他主动躬身行礼，开口道，“见过崔大人。在下祝泽苍，现下任大理寺卿。听闻梅府发生命案，特来协助勘探，顺道向梅大人致以贺礼。”
“晚生崔佳允见过祝大人。”崔佳允赶紧向这位朝廷正三品大官行了一礼，“有了祝大人鼎力相助，此案不出几日定可侦破，替我惨遭横祸的友人沉冤昭雪。”
“原来这位便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崔公子。我听过你觅发破案的事儿。”祝泽苍朝崔佳允笑了笑，在他身边蹲下仔细察看陈敬儒惨不忍睹的尸身，思忖片刻，道，“依我看，案发时应当为此般情形：凶犯埋伏于此，待到陈公子途经此地，便从暗处窜出，从背后朝他刺了一刀。陈公子吃痛倒地，而后凶手绕到前方，朝他身上胡乱捅刺，最终使得公子失血而死。”
“说得对，与我所想无二。”崔胤赞许地看了祝泽苍一眼，点头肯定。随即，他向属下命令道，“今日先到此为止，将陈公子的尸身带回刑部，让仵作好生看上一番，明日再审。”
“且慢，”祝泽苍起身向崔胤行一礼，“崔大人，陛下前往镇国府前曾授予我等同刑部的侦办权。斗胆恳请准许下官将陈公子的尸身运至大理寺。”
“这……此话当真？”崔胤皱了皱眉，满脸狐疑。
“千真万确，不信的话，您大可询问潘公公。陛下不在紫禁城的日子里，一切都交他代以打点。”祝泽苍表面上彬彬有礼，口中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三司毗邻而建，大人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从西曹往东走上几步来大理寺亲自勘察。再者，陈公子出身名门，又与崔公子私交甚笃，我等定倾尽血汗替他讨个公道。”
听得“潘公公”三字，崔佳允不屑地啐了一口，这潘公公大名潘禾，曾是刘瑾的手下，八年前上司被凌迟处死后，他竟靠着一身拍马屁的本事爬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子。真是倒了一个刘瑾，又来一个刘瑾！
崔胤面露难色，对于此事犹豫不决。半晌后，他终于应允。祝泽苍谢过尚书大人，颐指气使地命令手下包裹好陈敬儒的尸体。几个小卒给他的尸身盖上白布，抬至缚辇上朝垂花门走去。谁知，正当他们刚越过门槛一步，便抖抖瑟瑟地把脚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祝大人：“大人，这……”
只见一道接一道的黑影从垂花门外鱼贯而入，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排成两列，人人带上都系着一把细而长的佩刀，像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列队最末有一名身穿刺绣玄衣的青年人，他冷着一张脸，快步走上前，在众人面前“唰”地一声从腰间亮出一块雕刻精美的制式牙牌：“锦衣卫北镇抚司副千户兼任参事，季青临。”
崔佳允完全没能明白这一连串绕口令似的官名有何意义，听下来只觉头晕脑胀。他探出脑袋朝院里看了一眼，立即收回了刚迈出的步子。此时此刻，站在天井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的，正是前几日他在东直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那个锦衣卫！
一阵厉风挂过，吹灭了几盏高悬着的大红灯笼。晦暗的光线下，季青临的脸色白得骇人，细长的凤眼似一片薄刃，割断身边所有人的狐疑与抵触，徒留瑟瑟缩缩的恐惧之情。他斜睨着那张缚辇，吓得那两名小卒当即脱手而逃。
“陛下口谕，此案交由锦衣卫查办。”季青临的声线低沉而空灵，语毕顷刻，声音依旧孤零零地回荡在天井内，院里鸦雀无声，无人敢对一言。
崔佳允自然知晓锦衣卫的厉害，什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在锦衣卫和东厂卫面前有如牛童马走。十一年前，他的父亲就死于锦衣卫之手。自然，他的爷爷也对时常干涉刑部办案的锦衣卫和东厂卫深恶痛绝，却又敢怒不敢言，生生憋了一口恶气在心头，委实难堪忍受。
而刚才还神气十足的祝泽苍这会也像吞了只苍蝇一般面色铁青，有苦难言，只好驻在原地眼睁睁看锦衣卫的人把陈敬儒的尸身运走。
“多谢各位配合。”强盗在离开时甚至不忘假惺惺地朝在场众人行一礼。直到那身艳丽的飞鱼服彻底被黑暗吞没，天井里才重新恢复生机。
“真倒霉，又碰上锦衣卫了！”一位刑部官员埋怨道，“每次看见他们，我就发抖！”
“可不是嘛，我连话都不敢说。”他的同僚附和道，“崔大人，陈公子的尸身没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崔佳允也看向祖父，猜测他会如何回复。只见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挥挥手，不假思索地说：“怕什么，不过是呛行罢了，我见得多了！此事由刑部继续查办，明日彻查梅府下人。”
他就知道，祖父在官场中浮浮沉沉几十年，一定有法子对付这帮不讲理的锦衣卫的！崔佳允满心欢喜地点点头，拾掇拾掇便跟着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