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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纨绔 ...

  •   自宫城往北,出玄武门翻过煤山,再走上几百步便出了地安门。这皇城脚下可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寻常人家早已匆匆卖出步子了。若是接着先前的方向前行,过不了多久便能瞧见高耸的鼓楼,但这会子总归是敲不响的;再过一个街口,前方远远的就是晨时敲响的钟楼了。人潮在这个道口总是心照不宣地汇成几股:有往西沿着什刹海往德胜门去的,但这条路除开回去“家里”(①)的陛下,甚少有人前往那人烟稀少的地界;有向北朝着钟楼去的,大抵是些住在钟楼附近的人家;大多路人更欢喜朝东边行进,东直门大街的繁华到底闻名京城。要是在这儿遇上一位身着蓝袍,头戴方巾的相公,莫用多问,他定要折往东面,顺着大街走至北新桥,向左拐进成贤街,进到孔庙西头的国子监去。
      时值大明正德十三年四月,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自佞宦刘瑾(②)伏诛后,京师一片祥和。街边的槐树上星星点点地缀着故作一团的花苞,有些已迫不及待地吐了洁白的新蕊,一整条一整条地荡下来,受风儿轻轻一吹,便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落到行路人的肩上,伴着阵阵清香。
      “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北壅院落里的槐树也赶着时节一棵递一棵地绽了花儿,院落里夹杂着象牙般的白色与晚霞般的绯色,令北壅里醉心经学的监生们也不禁春心荡漾起来,吟诗作对的比比皆是。
      “人家都亲自作诗,你倒好,只吟出一句乐天居士的古律。”手执纸扇的少年拿出收好的绘扇,在身边的同窗头上轻轻敲了两下,又望着他摇了摇头,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唉,若我是祭酒大人,定为自己有这么个不学无术,只知寻章摘句的孙辈而羞愧万分。”
      “就知道说我,你呢?”吟诗的少年瞥了一下身边的同窗,朝天抛了个大大的白眼,对自己的这位竹马之友的奚落习以为常,“若我是大学士,定为自己有这么个胸无点墨,整日只晓得将辟雍大殿搅得鸡飞狗跳的外孙而火冒三丈。”
      “我外公已登仙两载了,不晓得你指的是哪位大学士?”崔佳允倚在一棵槐树上,双臂抱于胸前,用折扇轻轻点着自己的肩部,佯作疑惑地问道。
      “你可拉倒吧,整天净逞些无用的口舌之快。”梅笑寒看着这位一副无赖模样的朋友,自知在斗嘴皮子这一点儿上比不过他,于是扭头朝屋内走去,“小憩快结束了,我们进去吧。”
      “唉,在这儿当儒生委实无趣至极,还是看我爷爷办案有意思。”崔佳允一面无可奈何地仰天长叹,一面摇头晃脑地往前走。他自认为大理寺的可造之材,却偏偏如牛鼎烹鸡一般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国子监之中,真是怀才不遇。
      当二人拖着缓慢懒散的步子踏进庄严的大殿时,殿内已然有许多监生坐定了。两人绕过一个个埋头读着晦涩难懂的各色经史子集的同窗走到殿堂后方,在最末一行里的两个相邻的位子坐下。崔佳允一手拖着下巴,一手伸出几个手指在桌案上漫无目的地敲击,企图以其发出的规律的乐声取代周围难以忍受的朗读声。他神情呆滞地久久凝视前方学生的方巾在脑后垂下的长带,心中默念起了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妄图将周遭鬼哭狼嚎般的声响抛却身外。
      谁知刚念了开头一句,周围的喧闹便当真戛然而止。崔佳允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的梅笑寒,急于同他分享这桩奇遇,却对上他正襟危坐的模样。
      “沐猴而冠,人模狗样。”崔佳允嘀咕了两句四字成语,但也不得不跟着坐端正,把视线转向正前方去。
      “接下来我要讲的便是《鬼谷子·捭阖第一》篇。这篇我读过不下十遍,每回都有全新的认知。现下我将全文通读一次,注意标注句读。”坐在大殿前方的博士拿起书册,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来,“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
      “方博士,”崔佳允一向受不了他拖泥带水式的朗读,忍不住插进了一句话,“我在宗学当皇子伴读时就学过这篇了。”
      “是么?”方博士从线装的《鬼谷子》书册后抬起他的脑袋,眯起眼睛环视整座大殿许久,终于在殿末处弄清了此话出自谁人之口。当他对上崔佳允如若夜空星辰般璀璨的漆黑杏眼时,他却皱了皱眉,又撇了撇嘴,开口道,“那便再听一回,你先前最多也只学到些皮毛。”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崔佳允的预料。他转过脑袋,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好友,认定梅笑寒是他的救命稻草。但对方却把头深深埋进书册里,以厚实的纸册作屏障,对他视而不见。
      无奈,崔佳允只好硬着头皮听这通磨人的朗诵,仿佛在忍受一场长达半柱香时间的凌迟。他百无聊赖地打量起正津津有味地畅读全文的方博士来:方博士大名方绪,北直隶河间府人,几个月前方才受祭酒之邀来此地讲学。他大约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留着一撮长而稀的山羊胡,微微佝偻着背,看似瘦小孱弱,相比之下,他的头颅显得硕大而沉重,其中存储着千古圣贤们的真知灼见。听人说,十几年前他也做过官,在翰林院任编修;但在见识了种种朝堂间的尔虞我诈后,他对这个乌烟瘴气的是非之地深恶痛绝,并在十一年前毅然决然地辞官回家,办学讲经。
      俶尔之间,一个绝妙的点子闪过崔佳允的脑袋。他拿起上好的北毫圭笔,蘸上墨,伏身在书册上小心翼翼地挥动着笔头,期间时不时抬眼往前瞄上一瞄,嘴角却自始至终上扬出一个诡谲的弧度。不久,他把毫笔搁置在砚台边,朝书上轻呼出一口气,须臾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决意让自己的好兄弟也分享这份欢乐,于是伸手轻轻碰了碰梅笑寒的手臂,待他好奇地转过头时,将书册内页对他展开。不出所料,对方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在方博士抑扬顿挫的诵读声将这格格不入的轻浮的笑声盖了过去。
      待到心满意足后,崔佳允揉了揉自己笑出泪珠的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股自下而上的沉沉困意将他包围住,用力地将他的眼皮朝下拉扯,终于盖住了整个眼眶,使他整个人一头栽倒到黑甜乡里去了。
      “崔佳允!”
      他是被一声厉喝惊醒的。半梦半醒之间,崔佳允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扭曲的人像,从那撮黑魆魆的山羊胡大抵可以辨出来人的身份。方博士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他身边,怒目圆睁。徒然,他瞧见这顽劣监生身下的书册里有一滩深深的墨迹,于是板着脸将他的书本一把抢了过来。当他看清上边用歪歪扭扭的笔画绘制的滑稽人像时,他气红了脸,就连那撮细长的山羊胡都几近竖立起来。
      “纨绔!朽木不可雕也!”方博士怒火中烧地瞪住崔佳允,却碍于身份不可以粗鄙之语相对,只好憋出这样一句文言,“要不是投了个好胎,你这般愚顽的荫生,我无论如何也不收!你……你也就投胎有点本事!”
      “多谢博士夸奖。”崔佳允笑嘻嘻地看着他,躬身行了一礼。不管怎样,这话横竖都是称赞,先谢过对方再说。
      “不知廉耻!”几乎每堂课这个崔佳允都要与他较量一番才罢休,委实让方博士心力交瘁。若非他外祖父乃前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祖父又是现任刑部尚书,这不通文墨,只爱拾人牙慧耍些小聪明的纨绔子弟,是万万不许踏进庄严肃穆的北学里的。
      “博士,佳允生性活泼好动,要让他在这大殿里待上一日,于他定有如作一只困兽,因而只好找些消遣。闻道有前后,术业有专攻。依我看来,佳允虽非考学之材,却在别些地方颇有建树。”这时,坐在大殿前部的一位儒生起身说道,“如此一来,在这忍受禁锢倒成了煎熬了。”
      “陈兄真乃我之知音也!”崔佳允大喜过望,他满怀感激地看向替他说话的那人,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一礼,继而望向方博士,理直气壮地说,“陈兄都替我开脱了,博士,你还及不上你的学生讲理呢!”
      “你……今日散学!”方博士欲出声反驳,却被他的话语搅得哑口无言,于是只好“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这老头儿真难对付,成日就知道认死理。”散学后,崔佳允朝梅笑寒抱怨道,“还好有陈兄在。”
      “你就少说点儿吧!祸从口出的道理还不懂么?哪天你要是在陛下面前说错了话,我可救不了你!”
      “好好好,这几日我试试。”出于无奈,崔佳允只得满口答应。倏地,他在前方的人潮里一眼认出其中的一个身影,朝对方大声喊,“陈兄!”
      样貌清秀的年轻人闻言回过头来,见得是自己表弟的好友,面上绽开一个和善的笑容,朝二人走去:“笑寒,佳允。”
      “陈兄,瞧你步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崔佳允问道,“我还未好好感谢你呢。”
      “不必了,”陈敬儒言及此处,面颊突然飞上一片绯红,垂下脑袋,面色赧然,趑趄嗫嚅道,声若蚊蝇,“……我约好酉时前去店家取前些日订的簪子。”
      “哦?簪子?”崔佳允敏捷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汇,面露怪笑,“送给方小姐的?”
      “……是。”陈敬儒头垂得愈加厉害了,几近陷进衣领里去。
      “啧啧,真不愧是方博士的准女婿,怪不得你一说话,他都不好回嘴了。”崔佳允压低声音问,“那位方润娥小姐漂亮么?”
      “我只见过她的画像,不曾亲眼见过的。”陈敬儒摇了摇头,“不过,从书信里娟秀的字迹看来,这位小姐定是位沉鱼落雁的美人。”
      “表哥,许多深闺小姐长得好似歪瓜裂枣的。”梅笑寒提醒道,“若是我被指婚,定要先私下见上那小姐一面的。我可不想一辈子对着一张麻脸……”
      “是啊,陈兄!”
      “不,我心意已决。况且无论样貌如何,也终究不过一张皮囊罢了。我欣赏的是她的才华。”陈敬儒说完这句话,快步向前走去,朝两位弟弟道别,“我先走了,再会。”
      崔佳允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陈敬儒的背影,心中陡然生出无尽崇高的敬意,喃喃道:“陈兄果真非等闲之辈。”
      “那是自然,人家可是方博士的得意门生。”梅笑寒说。
      崔佳允还记得,儿时的自己要比现在还顽劣上许多,听不进一句之乎者也,整蛊的法子倒是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里蹦出来。在宗学作皇子伴读时,他和同样顽皮的梅笑寒臭味相投,两人一拍即合,成日用各式各样的方式让教习博士出丑。更有甚者,胆肥时连尊贵的皇亲国戚们也敢戏弄上一番。宗学里随意揪出一个孩子来,几乎都不止一次体验过崔梅二人恶劣的玩笑。唯独前任国子监祭酒陈雨时之孙、梅笑寒的表哥陈敬儒仅仅受过一次“关怀”——于梅笑寒,他是可敬的表兄;于崔佳允,他是一位一枝独秀的儒士。他有着绝无仅有的温和习性,从来不曾显露过愠怒之色,就连最为粗劣的羞辱,他也能镇静自若地以理服人。自那时起,崔佳允便将陈敬儒推举到了心中“圣人”的位置上。
      “我们去哪儿快活?”崔佳允一把揽住梅笑寒的肩,问道。
      “环采阁?”梅笑寒看向崔佳允,翘起一边嘴角坏笑起来,摘下自己的方巾,“要是被锦衣卫那群狗崽子抓着,还是老办法,我是梅三,你是崔五!”
      “好!我们走!”崔佳允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一把将头上的方巾扔到路边。两人迈着夸张的步子,勾着肩搭着背,大步流星地朝目的地走去,全然无视读书士子不得流连烟花之地的禁令。
      “妈的,说来就来。”梅笑寒衔恨低声咒骂了一句。原来两人刚走出国子监几步,迎面就撞上了一群在街面上巡查的锦衣卫。他们身着黑漆漆的绸缎制服,腰间配制式长刀,神气活现地行走在东直门大街上。
      两个人硬着头皮穿过一片黑压压的人潮向前行进,直至身边的玄色稀疏下去才开口说话:“真不知道他们在神气些什么,见了就烦。”
      “嘘,先前告诉过你莫要乱说话!当心被人家写进无常簿里,随意拿个什么缘由抓你去诏狱!”梅笑寒紧紧捂住崔佳允的嘴,生怕他惹是生非。
      就在这时,崔佳允与一个人擦肩而过,对方腰间的佩刀在他腰间划过,铁刀鞘沉重的压迫感令他吃痛大叫出声:“哎哟!”他心怀怨恨地抬头望向身边的人,虽无胆量与锦衣卫当面较量,但怒视一眼到底是可行的。此人比他高出半个脑袋,身着做工精致的玄色官服,似乎身担要职;不似其他小卒令人憎恶的面孔,他身形修长,肤色白皙,面容姣好,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如利刃一般划过崔佳允硕大浑圆的杏眼,挺直的鼻梁下,两瓣薄唇微微蠕动,仿佛说了些什么。这种种让崔佳允感到一阵夹杂着杀意的无形寒气,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脚上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离开此地。
      锦衣卫的人真可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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