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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下午才听说儿子闯了大祸。
  南方春雨后太阳不冷也不热,墙壁上长满青霉,不留神就蹭在藏蓝色氨铜丝裙子上。妇人蹙着眉赶这没来由的晦气,下午在库房翻检茄子、豆角干,好些东西潮湿长霉得拿篦子刷干净。王厨娘来了手里擒着一只红布包的碗,陈寡妇看见她赶忙堆起一脸笑意。
  新来的佣娘好吃懒做,王厨娘念是亲戚介绍不好辞退,这次她没这么好说话。
  “你瞧这个!”
  白瓷盖碗画仙鹤群山,红方字:邱芳端制。陈寡妇接过碗,照着光细看,碗口磕了一片细瓷。
  “四楼女施主嘱咐我,她们吃用皆不用庙里的!这碗早上端了红枣儿莲子汤,我拿用时候都拿红绸包,特特瞧过,好的很!今天张嬷嬷拿碗过找我,我才看见磕花了。”
  陈寡妇连忙陪着笑坐下“没准也是她们自己不仔细!”
  王厨娘脸不冷不热
  “阿弥陀佛人是大户人家!你当张嬷嬷是哪个?她是我奶奶的表姊妹,她会骗我不成。你知道这碗多少钱?市面10现银洋。今天这汤是你儿子端的,听说他和庙里孩子打架,好几个人才拉开,不信你随便找人问问!准就是那时给碰了的。”
  陈寡妇急了
  “我把狗崽子找来,好好问他!”
  “别,小孩打闹也寻常。”
  “您大人有大量,惹出事情来看我不打他!”
  王厨娘摆手,妇人只好打住话头“我可是贴了10个银洋!我让你赔你也赔不起,钱我不要你的,收拾收拾明天走吧!”
  妇人宛如五雷轰顶,忙不迭的挽着王厨娘的手 “这碗我赔!您行行好!您是第一大善人,菩萨保佑!这样赶我们走,孤儿寡母上哪里去?”
  “你说什么都没用!”
  妇人急哭了,跪在地上仍是不肯放,王厨娘夺她手 “我宽限你明早拿10个银洋,若拿不出来别怪我不看旧脸面!”
  说着拿着红绸布包好的碗离开。
  妇人像患了失心疯,一路直跑到破屋。鸡群咯咯叫拍着翅紧跟着她,被她一脚踢开的母鸡发出尖锐啼鸣。她坐在炕上,泪水儿汪汪在眼中转,好半天,拿出一个蓝底月白花包袱。手归了一遍银元、铜板又细数了一遍,共计5个银洋19个铜板,这些钱年底可以买一串猪肉灌的香肠、给怜儿裁一身夹棉衣服,买雪花米饼、灯芯糕、兴许还能灌一壶梅子酒!这样算还有2个银洋多。
  她痴呆的望着窗户上的蛛网,用包袱卷起散钱。突然她有一个主意,心定了,但手还是在颤抖,脚底下依旧是飘的。
  她想去找他。
  不,她必须去找他!
  下午,三刻香烧过了。缘空和尚拿药罐、茶盂、净瓶去“济慈堂”,达官贵人、三教九流来庙里看病,乌泱泱好多人。外头院子水缸的碗总是不够,穷人拿葫芦瓢喝、用手捧着喝、拿瓦瓯喝、拿树叶喝都行,有贵客和远客才拿好茶碗。缘空和东厢主事是老乡,俩人要讪一下午,账房只缘修一人在擦拭东西。
  妇人腆着脸上二楼,陈婆与她招手,很奇怪的看妇人今天热情又心不在焉。
  陈寡妇丝毫未觉得自己异样,她定了定神捋了捋脸。推开门,缘修擦着一个青白海水纹大药罐。药罐擦了灰拿黄蜡封口,物件都拿红条儿标注的明明白白。眼光扫过擦拭过的名字:瓷葫芦瓶装天南星丸、龙泉罐里里是荣参八味补血膏,虎啸山林锦盒里头红绸裹着雪蛤,方盒里是金犀丸、圆盒里是八角金刚散,罐罐里面名贵中药沙参、海马、牛黄、五灵脂有肆拾余件。二层柜子是各色茶碗有单件又有成套:紫檀木的、斗彩的、红豆杉雕狮虎、老竹节杯。
  主事对缘修能写能算、办事妥帖很满意,私下告诉他缘空准备还俗。账房主事的位置除了他还会是谁的?
  关键眼上可不能出岔子
  这样想抬头吓一跳,妇人站在他面前绞着袖子,脸比白瓷还白。
  “你还好吧?”
  缘修看着姘头。他系祖籍湖南的书生,家道中落流浪讨饭,当和尚不至于饿死。家道殷实时就喜欢眠花宿柳,他本最不愿做和尚。
  “嗳,借我些钱吧。”她调笑着把手搭在他手上
  缘修心里有些不乐意,看了看四处无人,抓着她的手夸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肯。”
  “。。借我5个银洋。。。”
  男人沉吟许久,便不吭声
  “我知道你一下也没那么多!一个和尚能有多少钱!可是你是管账的,我这个人你是知道,全当我借你,每个月发了钱我必给你!你挪一挪功德款替我想法子。”
  缘修发现以前怎没觉得她愚蠢?急着用钱,必然有事!陈寡妇无依无靠凭空多了5个银洋,旁人必定生疑。且她还是每个月来找他还钱?等自己将来等赚足了油水,就还俗娶一个标致老婆,何必娶寡妇惹人耻笑!
  “知道你急~我也不问你什么事。”他认真的看着她“我。。。。”男人心里抖了个机灵“我想想办法。”
  妇人道“庙里的进项,别说挪5银洋,就是10个、20个都能,你就是不帮我!”
  缘修心想,将来她要是缠着他不放怎么办?
  “账又不是我一人做,缘空师兄连少一个子儿都清清楚楚。”男人大脑飞速运转“我私藏了一件宝贝,等找人偷偷卖了就是。”
  “好,你快些!”
  缘空直想着说自己没找到买主或对方一下子拿不出钱来不就成了,见女人动情的抱着他,他难免心中有些愧疚。
  “你把宝贝给我,我拿去当了。”女人柔声说
  “那不成,一个寡妇怎么有东西可当?不被人看成是贼!”
  “也是。。”
  “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吧。”
  清澈水流荡漾着底层的鹅卵石,近处宝塔、树群,浮云和一片幽蓝群山。我仰躺在悠悠长河,支着下巴,指尖插在水里弄出一片细小涡流,夕阳绚丽的霞光染红我的头发。妖花提着一木桶衣服来到寺庙外的沿河,拿捣衣杵砸着衣服,他第一次与我说话
  “世人都像碗柜里的蠕虫般无情吗?”
  我抚摸着他汗水淋漓的脸
  “我不知道,或许宝宵是世情寂灭之所。我塔身上每一块砖都记载着人的故事,血肉和悲泣铸就,历史的归集!情冷如烟,薄如纸,到了这塔中烧毁后要化为虚无的!”
  妖花冷亮的眼睛看着远方
  “那我要离开这里!”
  下定决心,他卖力搓着衣服,一层层涟漪扰乱了宝塔的倒影。男孩环顾一圈。寺庙后院高高朱红色围墙,四处长着茂密的狗尾巴草、油绿的车前草。栓牲口的石墩子边一株株紫茉莉,农民伯伯拿着长竹竿赶鸭子,小鸭像一团团灰黄的毛球,嫩黄嘴,摇首摆尾,有时扑到草堆里抓虫吃。远方的羊肠小道母亲哭泣着,手拿一根柳条朝他跑来。
  我看见夕阳下挥舞着血色的鞭影
  孩子还拎着洗衣木桶,被赶过来的女人第一鞭打在左脸颊上,柔嫩的柳枝所过留下红肿淤痕火辣的痛。妇人狠狠的力度发泄在孩子稚嫩躯体,扯碎一个娃娃般推搡,妖花摔在地上手肘磕破皮,鲜血覆盖沾着的灰顺着腿滴在地上。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清脆耳光!
  左脸
  又是一记耳光打右脸!
  我许久之后都记得妖花的眼睛,清澈、冷锐毫不留情。
  对世界没有丝毫爱意的妖花,是如冰、如雪的寒冷与严酷!
  那为何要流泪呢?
  小小的孩子沿着回去的路奔跑,披散头发。沿历史前进过的车辙,呼吸中散出的白气像不祥之花在黑夜中荧光磷粉,变成一只受伤的鹿狂奔,摔到,然后爬起来,流下一片片带血的脚掌印。
  呀,你这是何必?
  宝宵!
  我不是为挨打使身体刺痛受苦!是灵魂无法承载如同盖棺的压抑。
  妇人见儿子跑了,索性把柳条一扔,挽着袖子拼命在后面扯着嗓子喊
  “你回来!!”
  芬芳野草侵蚀的羊场路,孩子汗湿的手掌拍在寺庙脱落的朱红墙上,落下深色手印。后院门栓了铜锁,苍郁秀木探过枝桠看着眼前。妖花一直围着墙跑到前门巨大的石狮子前,手扶着石球不停喘气。那很热闹,小和尚门围堵着高门在等送财神的队伍,一个二个翘首以盼。
  终于来了!
  眼瞧转角处锣鼓、唢呐声渐渐靠近,出来一匹好威风高头大马,枣红色毛刷了漆似般,神气的甩尾巴。赵家米庄的二当家抖搂着布袋子,掏出一把花生朝着孩子们抛洒去。马鼻子喷着气,蹄子躲开你争我抢捡花生的小和尚。
  一连过去了三匹马,花生、荸荠、干窝窝,孩子们高兴的捡着地上的吃食,和尚坐在地上歪着头啃栗米窝窝,有的在提着袍子兜花生,也有弯腰不停捡的。队伍后面是驼家什的马,敲鼓汉子光着膀子,不时拿胳膊肘擦脑门的汗,吹喇叭的这会儿腮帮子也酸累了,索性停下休息一会儿。最后是老头和瘦驴了。
  妇人疾步从转角跑来,见儿子失神的看着红红绿绿队伍!猛甩了一下柳条鞭大喝
  “狗崽子你给我过来!!”
  谁知毛驴听得鞭子吓骂,慌乱的朝前面队伍跑。老头拉不住一屉子东西尽全部洒落,乒乒乓乓。这惊扰了前面的马匹,赵二当家不由得勒马停下来。可怜的畜生也许知道自己犯了错,害怕的一个劲往人多地方钻,险些冲翻马队。见人们纷纷下马跑来围赶,畜生直朝庙门跑去,小和尚们笑着一窝蜂散开,只剩一人原地站着。
  “孩子躲开!!危险!!”
  老头迎着手呼唤,瘦驴在呃呃呃悲怆的叫,逼近妖花的时候突然飞跃,擦着他跳入庙门里。
  他抚着巨大的朱红门,背后一片宛如黄河天海的霞光,身影像一粒种子湮没在黑影。干瘦身躯好像一阵狂风就可以拦腰折断,枯黄如草的头发掩映着一张有些美丽的脸,五官纤细,有就算贫穷也难以掩饰的光辉。
  妖花冷酷的望着他们
  妇人自知铸下大错,爬在地上请饶,口里千百个罪该万死。赵二当家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由小的牵住,他打听道
  “好标志的女娃,这是谁家的孩子?
  “喏~”
  跟班努嘴示意眼前的陈寡妇
  “大爷,我教子无方!今日冲撞了财神罪该万死,请您大人大量饶恕这一会,我们再也不敢了。”妇人连连抹着眼泪,楚楚可怜的样子。
  “孩子多大了?”
  “年方6岁”
  “叫什么名字”
  “他还没名字呢!年初他舅舅给了一个怜字,只是叫怜儿。”
  “过来~”赵二当家朝他招手
  妇人深知儿子的脾气忙起身拽了他来,一同跪下。
  “生的好,就叫宝莲吧”
  从今天起你有名字了,塔灵巨大的手掌捧着蝼蚁般的花。贪恋风尘的登徒子给予一个俗名——陈宝莲。
  “即便是这样”我抚摸着孩子小小的脊背“那也是有意义的。名字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你终于被作为一个人被对待。”
  赵二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寿饼,掰开里面是蛋黄瘦肉馅。这饼是花生、窝窝所不能比拟的。嫉妒变成了蜇人的毒虫,人心里,原先的恩典微不足道。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花生、窝窝、荸荠加起来都不如这金黄饼的一角。
  小和尚眼馋的看着他,小和尚呆呆的看着他,小和尚嫉妒的看着他。
  不相信竟有如此好运!
  “我替我儿谢过!”妇人深深道了一个万福
  赵二当家没反映过来这是一个男孩,而后起身上马。走前又细致瞧,一个普通清贫人家的孩子,他干瘦、皮肤也没有光泽,性格冷淡,怎么在一瞬间被迷住了呢?
  会妖法不成?心里嬉笑着。这时瘦老头牵着他的毛驴缓缓走来,赵二率领着马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