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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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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瓦炉子里“吨嘟嘟”煎着一副12子清肺润痰汤,切片炙黄芪、切须末芦根、放南沙参、陈皮、枸骨叶、莪术,放三两蜈蚣。王厨娘用脚推着药碾子磨碎三七粉,擦着额头的汗,伙房里一片忙碌。王厨子在大铁锅里烧滚烫开水预备蒸饭,到处找隔板“板子呢?”
“烧焦了,且用着。明天再去问庙里要!”
“给我把蒸饭的竹桶拿过来。”
“你自己拿!我给闺女弄药呢!”王厨娘倒是停了停脚,把碾子里的粉搅和均匀重新开始碾。小砂轮搁着铁槽发出咯吱咯吱声。
王厨子把桶放在隔板上,铁锅里热气腾腾见他抓着桶的扶柄一搁就搁到正中。这时突然想起来了“陈家寡妇怎么没来?”
婆子没有言语,他男人拿布擦了擦手又望向她。王厨娘这才装作听见了
“我打发了~为碗的事情!”
王厨子听了,半天没言语
“怎么说?”
“就说怜儿与庙里和尚打架磕坏了!”
男人拿布拍面案上的面粉,排干净了开始打面芥子,准备烙饼。他拿擀面杖推着面坯儿,有些埋怨
“你自己洗碗带着银镯子磕碰坏了,还讹人不成?这些年我真看错了你!”
“阿弥陀佛!我管她要钱了?自个赔了3个大洋!!我怎么就对不起她了?”王婆皱着眉揭开炖钵,一股浓浓的药香味迎面来,她拿筷子拨了拨放了些三七粉。
“我为什么撵她?平时好吃懒做不说,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偷吃东西。这些话烂在肚子,全因为是陈三介绍来的,怕没了东家的面子!况且一个寡妇在庙里旧住未必好事。你也瞧瞧她的样儿,一看就不是清净人。”
锅里浇上菜油,没一会儿就吱吱响,王厨子把面饼放下去。
“你管寡妇不寡妇的!就你事多~闺女嫁到陈三店铺的活计,你这样不给他面子?你不怕他?”
“陈三是讲理的,他侄女磕坏了庙里的东西。。。你不说谁知道是我,你别打岔!我没让她赔银子只让她走,论道理他怎么不谅解。”
王厨子笑了笑
“我估计你这事不成!”
“怎么说。。。”
“我听庙里和尚讲,陈三亲自来了。今年菜花油丰收,他是过来一并算年前账的,南厢房二十两雪花银拿红绸包正是预备给他。一个碗,他指不定就赔你了呢?”
王婆子心下一沉觉得不好,起身换了一件褂子,嘟囔到“他素来不待见这个侄女,怎么就替她赔了?”
“即是陈三来了,你要辞退她也不得这一时。。。今天辞了陈寡妇,陈爷以为你给他来个下马威呢!”
王婆心里打定了主意,把药汤倒到罐子里,准备出门
“去哪儿?”
“到陈家寡妇哪里看看!你去后院抓只鸡崽子来,弄些香菇、竹笋好弄汤,晚上陈爷指不定来这里吃饭。”
“你走你的,我还用得着你交代。”
王婆子边走心里边想:善哉,今天人可辞退不得!又担心妇人指着这件事告状,搞坏两家关系。她特意带了一篮子枇杷,且说近日怜儿咳嗽过来看看。老妇到了后院篱笆旁看见鸡群没有喂食,正为争苞米皮扑翅打架,又听见房子里有人训话的声音,奈何公鸡母鸡扯着嗓子咯咯尖叫,听不很明白。
陈三,人喊陈三公、卖油的陈三、陈麻子。这个人非常精明能干,回回做生意的跟他聊两句,就要说:这陈三!你休想揩他的油,老家伙比算盘还精!他经营了大油作坊,自己又有田种花生、芝麻、油菜,从寺庙外到文昌桥头,谁家不吃他的油?谁家铺子能比的上他?春天,雨水一过,巷子里闻着小磨芝麻油的香味,准能想到他陈三爷。
可老天有时也爱作弄人,陈三娶了四个老婆竟然没生出一个儿子!
那陈寡妇家和他是个什么渊源?
她家原住文昌桥头,父亲陈老五是个卖油豆腐的,叫瞎子。瞎子和陈三不是同一个娘生,是陈老爷和姘头偷偷生的,那个女人大年三十被族人沉了河。瞎子后来送给了别人养,也姓陈,是宗族里买油豆腐的人。
瞎子6岁害了眼疾,眼中长了豆绿色一层膜、眼睑布满血丝,喜欢喝酒家中一贫如洗,到了30岁。陈三爷替他做主娶了一个老婆,也算帮了这个弟弟。后来夫妻日子也不成日子,女人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只留一个女儿跟着瞎子。这女儿年方十八嫁了一个杀猪的,没得一年半,男人就死了,谁知半年后瞎子喝酒中风又梗死了。桥边人开始喊她陈寡妇。
陈三与异母弟弟素来寡淡,和这个侄女更是冷漠。是因为妇人生了一个男娃,讨他高兴就介绍到庙里做佣娘。
原先冲撞了财神心里晦气,妇人本想找缘修再问钱的事情,谁知打听说缘修指着有事出去了。他会真心帮自己?妇人不相信。一天又累又气,女人关着门在房里一个人呜呜的哭。
陈三登门的时候带了一些香油、猪肉还有一包衣服,一进弄堂看见里面昏暗暗、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米缸没米、水缸没水,妖花坐在门槛上浑身是伤。他勃然大怒,妇人见他来也慌了神。
“三爷,您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她赶忙陪衬笑脸,从床头厨子里拿出一块油茶饼,掰了一块准备煮大碗茶。
陈三冷眼斜看她,一摆手“不用!”他指着他面前的地
“你跪下!”
妇人急急忙忙跪下叩头。那陈三一脚把她踹翻在地,喝到“我今天管你,是当你是陈家的人!”
这一脚踢肩膀,妇人痛的半天不能吭声。
“你克夫亡父命中孤寡!上天可怜你留你个儿子,你应当爱他如珍宝!”
妖花跑过来抱着她
“娘~”
妇人拉开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又一脚踢在脸面上,头发散落了一边
“你过的什么日子,是人过的吗?我后院的猪狗尚有人喂食,我孙子却没吃饭?你怎么当母亲的!”
女人连忙拉开想抱住她妖花,连连称是。
最后一脚踢在妇人的胸口,留下了鲜明的脚印
“你眼里有我这个大伯,马上去后院打盆水来!我好好教你怎么做个合格的女人,怎么做一个母亲!”
女人抚着心口,勉强站起来去拿水桶。她不再拉开紧抱着她的儿子
“你松开些,妈妈不好走路。”
妖花依旧死死的抱住她
水打了来,妇人跪在地上给妖花洗脚,她温柔的搓着儿子黑黑的脚丫,饱含爱意的捧在手里,一串眼泪滴落在脚盆。
“你说:少爷我错了!我未尽妇道本分,你原谅我这猪狗不如的人罢。”
女人张张口,有些哽咽说不出来。
“说!”
“。。。。。。”
“你说不说!!”
妇人捧着孩子的小脚丫,拿手轻轻摩挲着“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怜儿原谅我好不好?”
妖花紧紧抱住她
王厨娘在外面听了好半天知道了大概,这时便敲了敲虚掩的门,试探的问“陈三爷可在里面?”没人吭声就推门直接进来,看见女人跪在地上蓬头垢面的样子,她把枇杷果放在桌上。
“怜儿咳嗽,我见她们孤儿寡母很可怜,送些果子来。”
陈三爷说“你费心。”
“好好的孩子怎么给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哎呦喂,阿弥陀佛!我自己当母亲的,闺女得了痰痨,都说嫁出去啦,可我还是心疼的不行,你怎么下的去这个手~”
王厨娘拉着怜儿看,又是拿帕子擦脸又是揉手“这孩子生的标致,别给你打坏了。”
陈三爷见王厨的婆子这样疼爱怜儿 “王婆子,你托我带什么东西,我竟也是忙然忘记了”
“有劳陈三爷,我家静子得了肺热,烦请您带一副汤药过去。老王准备了酒席请您去吃。”
“那便一起去吧。
寺庙里晚饭完了,层层灯火通明的阁楼在春季微暗的天幕中,被一丛丛桃花掩映。
王厨子在榆树下支起圆桌,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主食烧鸭子、葱丝鸡翅尖汤、墨鱼烧肉;几样精致小菜:板栗腊肉糯米饭、酸笋鸡肠、烧野韭菜苗、肉渣炒白菜;几样果品:砀山梨、红苹果、鲜摘嫩黄枇杷。主食有:葱油黄煎饼、馒头、嫩河虾和鱼仔丝熬的粥、蒸饭。
王厨子这时觉得人生才有趣。这人没别的爱好,专好烧一桌好酒席,喜吃酒闲谈。
梨根旁火堆上挂着一个红泥炉,烧着滚烫的绿蚁酒。山雨过后,太阳初新,经过一天的轮回,山里的夜间处处弥漫着桃花、梨花、山间野草露水的湿润气息。
鼻子闻着煮酒味、食物果品的香,王厨子清了清嗓子唱起一支曲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李清照•行香子)
唱着酒醒时往事愁肠,觉得调不在上面又重唱了一遍。这时看见自己婆子打着个灯笼带着客人来。
“哟~三爷!好久不见您呐,上座!”王厨子拉开坂木凳子招呼“今年新酒,快来尝尝。”
陈三爷把碗里的剩水泼地上,满满的斟上一杯。王厨又依次给余座人上酒“陈爷最会喝酒,说说这酒好不好。”
王婆子嗔了他一眼,拿起筷子给陈三配菜“好端端在讲事,又说喝酒来”,婆子夹了一满筷鸭子肉,并着些鲜野菜放在他碗里。
“吃酒怎么啦!妇道人家懂个屁。”
陈三例行客套了一下举杯喝了一口,胡子都浸在酒里。他品了品,闭着眼睛闻了闻“王莽子好手艺!可你混不了我,这水不一样!”
王厨子听了心里十分欢喜,遇上知音一般“三爷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什么水。”
陈三挡住王婆,自己伸筷夹菜“油我懂,水的学问我还要向你讨教咧。”
王厨子给他满酒
“这水是庙后面的山上桃花溪的泉水,托挖笋的人用竹筒背回来。这水平用来做豆腐、酒、烧鱼都行。别的地方的水不出味儿~三爷,我敬你!”
“来,干!”
陈三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今儿怎么一个人来,活计呢?”
“嘿!说这个我就生气,把货点错了对不上账。我赶他回去进油了!”
夹菜的功夫,王厨看了一眼陈寡妇,见她面色蜡白唯唯怯怯便知受了责罚。妇人在桌上不敢说话,怕言多挨骂,她纤细指甲剥了一个枇杷给怜儿吃。
“说一件玩笑事,陈爷别记挂在心上。说来说去都是我这婆子不好。”
三爷停了停筷子“你说”
王厨子就把碗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说是怜儿磕坏了碗,王婆子赔了钱心里不痛快两个人拌嘴。
“多少钱!”陈三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老绣荷包“小孩不懂事,当母亲的又不能干!给你们添麻烦了。”
王氏夫妇哪敢让他出这个钱,赶忙上去捂住,堆上笑脸“原本就是小事,不劳您费心!”
那婆子问“托陈爷的福,我们家静姑娘可好。”
“只是咳嗽不见好。你把汤药煨好我让伙计带给她去。”
流传千年的酒桌文化真是神奇,似乎很多事情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中国人的餐坐上有看不见的细密人际关系网,一如鸡群进食的啄序,大小先后、尊卑分明。
这样的秩序构成了宝宵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