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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虚名安用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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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琉托着腮,另一只手挑起一点马车上的帘子。
这样的帘子通常都很厚重,否则在大风天根本就遮不住沙尘。这段时间长安的风沙越来越大,贵族们的帘子也越做越厚,有的甚至干脆把帘子钉死。
这样就彻底与外界隔绝了。
高嵘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开心吗,小澄琉?”
“刚刚他们说粱侍卫在找你。”澄琉说:“他之前也在找我,他是不是有急事?”
“不是。我们跟他玩躲猫猫不好吗?”
“好吧。”
“你脑袋凑在窗边看什么?”高嵘说:“小心吃一嘴沙子。”
“我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
“那又怎么样?”
“他看起来又脏又臭,我觉得他肯定有一个月没洗澡。”
“这样的人有很多。”高嵘说:“我们并不是一个多雨的国家。”
“那他是不是也没有水喝?”
“他可能还没有饭吃。”
“那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可能已经快要死了。”
“啊——他快死了啊。”
“你看他那个样子,他已经准备好要忍受死亡了。”高嵘说:“澄琉,你知道吗?最可怕的是,他们这样的人正是死于甘心忍受。”
“我听不懂。”
“如果有人要拧你一下,你能不能承受?”
澄琉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轻轻地,那就可以。”
“那么接下来他要扇你一耳光呢?”
“我会觉得疼。”
“如果再抽你一鞭子呢?”
“我会觉得非常疼。我看见被抽鞭子的太监,只打了两鞭子他就晕过去了。”
“这些如果你都忍受下来了,接下来他就会捅你一刀子。”
“我会死的!”
“可这时候你已经挨了一耳光、一鞭子,你已经痛得躲不开这一刀了。”
“我从一开始就该反抗,我该给他一耳光,再用鞭子抽他!”
“没错,澄琉,如果一个人甘心忍受不公,其实就是把自己送上了一条死路。”
“所以那个人是自讨苦吃?”
“是的,其实在几十年前,我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我们那个地方,年年都有被饿死的人,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东西吃,就有人饿疯了去吃泥巴,然后肚子涨得像怀了孩子一样,还有的人家,有小孩子饿死了,就把孩子煮来吃了。”
“嘶——我听起来好难受。”
“澄琉,自己亲身经历起来更难受。有时候几个月都不见下雨,那几年真是日子一点都看不到盼头,就这样惨的时候,还有官兵来征税,他妈的,还抢人!我当时就想啊,这样下去谁都活不成,所以我就叫上你几个伯伯,把我们村,还有邻村的汉子们都聚集起来,我们要给自己讨一条生路,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齐国,还有了你。”
“你是大英雄!”
“不,澄琉。”高嵘摇头:“没有谁愿意当英雄,很多人都是被逼无奈走上这条路,英雄其实当得非常无奈。你知道吗?如果我一步走错,死在了周国士兵的刀下,那我今天就是人人喊打的叛贼。”
“你是大英雄,我还是觉得你是大英雄。”
高嵘眯着眼睛用胡渣扎澄琉的小脸:“你这么说,爹高兴多了。”
“他们那些人怕死,不敢反抗,他们是孬种。”澄琉说:“他们说你不好,也不过是怕周国皇帝打他们,这样的小人,不要跟他们做朋友就好了!”
“我们澄琉真懂事,比那些人好过不知道多少倍。”高嵘看着她的眼睛:“澄琉,你想不想做皇帝?”
“做皇帝?”澄琉想了想:“想!等我做了皇帝,我就叫所有人都去打老虎打豹子,反正要证明自己是好汉,是英雄!谁不敢谁就是孬种,我就杀了他!”
高嵘笑了:“这太过分了。”
澄琉也捂着嘴巴嘻嘻嘻地笑。
“你知道太横行霸道是什么下场吗?”高嵘说:“你会被绑起来,然后上锅蒸熟!”
“那是螃蟹!”
“没错,螃蟹!”
橘红的螃蟹,咸蛋黄一样的橘红。
五花大绑,尚冒着热气,旁边缀着几朵怒放的□□,再配上一点菊花酒、桂花酒,佐几碟小点心,取一个典雅高贵的菜名,这就是全长安最有档次的中秋时令菜。
请客吃饭的时候,包个雅座,再从容地告诉小二来一桌“花好月圆夜”,那简直太有面子了。
小二出去后,澄琉低声问高嵘:“那个小二温顺得像个太监,他是不是知道你是皇帝啦?”
高嵘笑着说:“他温顺得像个太监,是因为这是全长安最贵的一桌菜。”
“所以谁点这桌菜,谁就是他们店的皇帝。”
“没错!”
皇帝当然有特殊一点的待遇。
小二添过茶后,就跟高嵘说他们请了金陵的乐师来弹小曲儿。
那时候晋国的乐师是最有名的,而晋国乐师里又以金陵最佳。所以当时长安城里有很多“金陵乐师”,他们有的来自关中,有的来自渤海,甚至有的来自百越,反正不是金陵人就对了。
有时候甚至有人操着一口西北口音,告诉你她是金陵的没落贵族,以弹曲儿为生。
这时候,也总有心地善良的富家子弟,慷慨地打赏对方一些钱,然后带她们去旅店喝上几杯,再歇息一晚,第二天就带着满身的脂粉香精神抖擞地回家去了。
但高嵘今天没有“扶贫济困”的兴致,他虎着脸跟小二说:“青天白日的,没看见还有姑娘在这里吗。”
“是,是,那小的这就给您上菜。”小二立马哈着腰走了,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嘟囔着说:“我们这里可都是正经乐师!”
螃蟹端上了桌。
好大好漂亮的一只盘子,好精细的吃蟹工具,好金贵的一盏酱料碗,好小的几个螃蟹。
听说贵的菜都是这样的搭配。
吃饱肚子算什么?有钱,那吃的当然要是格调。
如果不知道什么是格调,那么记住,吃不饱就是格调。
高嵘不熟练地摆弄着小巧的银制工具,道:“嚯哟,几只死螃蟹比我排场还大。”
澄琉匿笑着说:“母后说你是土包子。”
“她才是土包子!”高嵘骂骂咧咧地吃了一口蟹膏:“你看她一天天的。”
然而他看了一眼澄琉吃蟹,又说:“我们澄琉真是,小小年纪就吃得有模有样的。”
澄琉小小地吮了一口手指:“我觉得没有家里的螃蟹好吃。”
“你不懂,这是全长安最贵的。”
“那也不好吃。”
“哎。”高嵘喝了口酒,笑了几声:“我跟你粱伯伯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土包子,那时候你外祖请我们吃饭,好多菜流水似的上来,看得我们眼睛都花了,又不敢乱动,你知道的,他们这些人吃饭规矩大得要命。”他又干了一杯:“然后哇,一场席吃下来,倒把我们两个饿得肚子叫,然后我们就说来一趟长安必须要享受一把,要去吃最贵的馆子!然后我们就跑到这里来,点了这一桌,还叫了好多酒肉。哎哟,那一顿吃的可真痛快,鱼翅当水喝,虫草拿来剔牙使,那可真把我俩风光坏了,结果最后我们两个喝得醉醺醺的,还是蒋锐给我们结账,又把我们送了回去。”
“那你把钱还给舅舅了吗?”
高嵘耸了耸鼻子:“当然还啦,他催了我好久。”
他们俩相视大笑。
“诶,今天粱伯伯为什么没有来呀?”
“他一会就会来。”
“来这里?”
“对。”
“原来你们一早约好了。”
“客官——”小二小心地探了个头:“客官,有人找。”
高嵘站起身来,健步走到门边。
来人是他跟粱保忠的心腹,那人神情复杂地看着高嵘,然后摇了摇头。
高嵘赶走了闲杂人等,拉着那人劈头盖脸就问:“怎么回事?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人呢?”
“主上,太尉他......”
“他疯了!狗日的粱保忠,他是他妈个疯子!”高嵘一拳捶在桌子上:“他不要命,他全家人的性命怎么办!也不要了吗!”
“我不知道,主上,小的真不知道。”那个人浑身是汗:“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他怎么跟你说的!”
“太尉看起来很不对劲,一个劲说他对不起,说他是罪人......”
“搞不懂,老子简直搞不懂!”高嵘往门外走:“老子要把那个疯子拉出来揍一顿。”
“主上!你去不得呀!”
“我难道看着他一家老小去送死?”
“那公主殿下怎么办!”
高嵘的气焰仿佛立刻压下了一半,他愣愣地转头,看见澄琉惊恐地站在桌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好像想哭,又不敢。
“我......”高嵘觉得好像混身的勇气和力气都泄掉了。
“主上,你快带公主回宫吧!”那人拉上澄琉,把她塞到高嵘跟前:“你先保护好自己和王子公主们,这才是要紧事啊!”
高嵘看着站在跟前的澄琉,他的女儿,她握紧了他的衣摆,正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忽然有一些浓烈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高嵘一把将澄琉捞起来,然后走了出去。
现在正是仲秋,齐国还有些热,马车上更是闷,但澄琉没有撩起帘子,也没有说话。
大颗大颗的汗从她颈上滑落,澄琉照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看起来格外委屈。
“澄琉。”高嵘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沙哑:“我不是一个英雄,我是个孬种。”
澄琉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已经哭了出来。
“不哭,乖乖。”高嵘轻轻地拍她的背,那力道都充满了悲凉。
澄琉止不住泪水,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并不敢问。
然而她也已经嗅到了血腥和悲剧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