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应试 ...
-
打定主意后,这一切萧朝音都不敢同阿婆合盘托出,怕万一出事带累他们。出孝日一切妥当,她只说如今在长清县日日悬心,须得出去避上一避。阿婆问她去往何处,竟是连年也不过了。
她也是语焉不详,只说是赵伯介绍了别县人家上门抄写的活儿。阿婆沉默地望着萧朝音莹白的额头,终是答应了,却让她缓步等等,自己转身没入里间。
待阿婆出来时,她双手捧着一个精巧非常的妆匣,黯然道:“这是主人生前给七娘买的,还说,日后慢慢往里头添置,这样等到了家里七娘及笄的时候,必能打扮的漂漂亮亮。”话没说完,忍不住拿袖角抹了抹眼泪。
放下匣子,她又抱出一个叠好的布包:“前日我接了县丞家的针凿,余下的上好丝绢都赏了阿婆,我想着七娘都这么大了,竟还没有一身自己的衣裳……”
萧朝音一旁听着,不觉湿了眼眶。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就看到里头是一整套衫裙。暗绿的窄袖衫,水色的长裙,合着藕荷色的丝绦和披帛,又雅致又温柔。萧朝音忍着眼泪,对阿婆笑着说:“明日我就上路了,今天倒要换给阿婆看看,我生得不比旁人家的娘子差。”
阿婆一边帮她穿衣,一边絮絮地说出每一样东西是怎么回事,一套衫裙就穿了一刻。穿戴妥当之后,阿婆又牵着她的手,让乖乖地坐在妆匣前,仔细地把萧朝音的头发梳成丫髻。她苍老的双手此刻细致极了,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拽疼。
匣中只来得及添了一把镂刻着海棠的小银梳,周阿婆将银梳笼在她发间,又折取屋里的两朵水仙花簪在左右髻上,多少热闹了一些,不至于太素净。
周阿婆抚着她的脸,端详了许久,脸上每一条褶皱都带着笑意,一直在门边等着的周老丈反而落泪,讪讪地道:“七娘这样好看,主人却没能瞧上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倏的打住了。三人就这样静默着,任由冬风挟着雪花,顺着窗缝钻进来。
萧朝音最先回过神,轻声屏退了这对老仆,嘱咐他们守好门。随后仍穿着这身稍显单薄的衣裳,在风雪中推开萧庭房门,孤身跪倒在他的灵牌前。
待认认真真地稽首后,她才将自己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想统统倒出来,仿佛仍在同生前的舅父闲话家常。舅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常年锁着眉头,眉心都起了皱纹。可舅父又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他虽然不会说好听的哄孩子,但每次出门都会带点儿小玩意回来讨自己开心。
就这么一边想,一边说,等她从舅父房中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喉咙干痛不已,膝盖以下也冻的没什么知觉。
回忆得太久,萧朝音铺开纸,却迟迟没有下笔,导致墨汁洇坏了整张纸。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儿,心里着实有些肉痛。当初为了舅父和弟弟,她特地买了能承受价格里最贵的纸,一张要一枚钱呢。
智信师傅说过,抄经文时务必要心绪平和,灵台清净。萧朝音自觉这会儿达不到这个要求,就先搁置着,读了会儿书,才继续将经文抄完,又是一大会功夫。
时间说快也极快,转眼就是二月十八,万事皆宜的好日子,当然也是考试的头日。萧朝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早早就徒步前往皇城的中心—太极宫。
考试内容都是惯常的帖经、墨义、杂文等,她拿来一看,心中已经有了七成把握,洋洋洒洒认真书写。或偶有卡壳之处,萧朝音也努力回想,如此下来,身上倒也出了层薄汗。
交卷之后,还没能松快松快,她就被门口等候的青年仆役引到另一处院子。其中已站了很多答完题的学生,都等着被宣进去问义。大家互相客气客气,内心却暗暗较量,毕竟姿容一项也是很有分量。
等萧朝音进去之后,她在众人面前就有些惹眼,年纪轻倒是其次,前朝也曾出过十三岁的少年状元,主要还是衣服半新不旧的,人也瘦的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大家看过来的时候,萧朝音很不自在。还好,多数人只是扫一眼,有眼神对上的,俱都点头致礼,面子上的礼节还是有的。她又因为没有相熟的朋友,只好独自站在门口安静等待,却不想一抬头正看到有人引着杜琰和顾沛经过此处。
两人今日着意收拾过,风采比往日更盛。杜琰着赭色,顾沛着葱绿,都束玉冠,穿交领袍。顾沛此时也发现了萧朝音,偷偷对她眨了眨眼。她仍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同他们相谈,只是冲那边笑了笑。
其实杜琰比顾沛先看到萧朝音,只是他一向不外露,也就没什么表示。他看萧朝音没有贸然上前搭话,对她又多了几分欣赏。
原来,杜琰之前看萧朝音同顾沛主动亲近,怀疑是顾沛在金吾卫那里的面子撩动了她,所以入京进了自己帮忙的本分后,不再主动接触,也不许顾沛去找。
可后来陆垚跟他汇报说,这几日,萧朝音还和在寺里的作息一样,不曾向任何人打听过他们的身份,甚至连住店的银钱都悉数拿给店家,还嘱托店家下次碰到二人或是其仆从,记得将银钱奉还并且替她道声谢。
再说此刻,他焉能不知,萧朝音年龄小,性格又怯弱,无依无靠,在众人之间肯定难以适应。此时见到熟人,保不齐会不顾规矩过来套交情、攀关系。现在看她应对有度,为人自矜自持,倒还有些大家风范,不是浅薄之人。
在这件事情上,杜琰自认是之前看轻了这位小郎君,这会儿觉得他年纪虽小,但是为人坦诚知礼,学问对她这个年纪亦是十分难得。
如今的科考,不仅不封卷,士子的交友和才名对于知贡举的参考价值不逊于文墨本身。杜琰惜才之心,再加上也想弥补这几日的冷遇,觉得在此时帮她一下,未尝不可。
顾沛看杜琰同引路的差役交谈几句后,竟带笑朝萧朝音走去,也愣了一下,紧跟了上来。这其中萧朝音是最吃惊的,她自觉二人回府之后,再也没露面,明白高门子弟规矩多,能帮到这里已是极大的情分。心中除了无限感激知道大家的交情可能仅止于此,日后若相见,不过是点头而已。
刚才她不作声,也是看顾沛都不敢有所动作,怕给他们添麻烦而已。
杜琰为示亲厚,抚了抚萧朝音的肩,略略同她寒暄了几句,安慰道:“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会儿的问义不必害怕,只要口齿清晰,娓娓道来便是。”一旁的顾沛也乐呵呵地附和,院子里已有人注意这里的情况,偷偷觑了几眼。
此时在外等着的差役上前笑道:“杜郎君、顾郎君,二位的考场不在此处,还是跟着在下早早过去,免教几位大人好等。”听了这话,他们才肯继续走。
有院中士子开始道:“能去参加别头试,又是这个姓氏,该是右相和右卫大将军家的公子。”其中有久居京师的忙借口:“说得不错,赭袍之人就是右相家的小郎君,六郎杜琰。”
众人哗然,随即交头接耳的议论,看萧朝音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萧朝音一听,头皮都发麻,她可吃不消这些议论。不过此时方知道二人身份,不可能不震惊。片刻之后消化了,她才想:虽是知道他们身份不同寻常,可从没想过门第如此之高,不由想起自己当初开玩笑说杜琰可是与尚书右仆射同宗,果然是同宗,不仅同宗,人家还是父子呢。
她留心听这些人说闲话,才知道杜琰在京中久负盛名,众人对他的人品和学识无不称赞,就连相貌也是拔尖的,隐隐是长安城里的头一号年轻人物。声名越涨,他越是谦逊,不擅自与人结交,听说终日同不世出的名家学习。这样反而让人难以捉摸,更将他高看。
顾沛只爱钻研练兵布阵之术,在这群学子眼里就不如杜琰这么看重,但也都说是世家里第一等的郎君。
“我怎么多年前在酒肆听人说过,这杜郎君,出身有些问题?年龄可差了两个哥哥许多,莫不是……”有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人挤眉弄眼地同他旁边的人说,声音刻意拔高,同周围一片赞叹钦佩截然不同。
许多人都蹙起了眉头:天子脚下,说话如此口无遮拦,怎么会有这种人同为士子。不过也有好事者凑近了些,这人此时面带得色,正准备开口时,被旁边一个年轻人打断:“冯兄这样乱说话,小心杜相听到。”
冯姓男子蓦地涨红了脸,嗫嚅着:“王子归你有何底气这般说我……”
“我有位远方叔父在朝为官。”说到这,王子归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清咳了几声,“我曾听叔父提起过,杜六郎刚识字,就被圣上钦点做太子伴读,入东宫读书。直到先太子薨,才迁回范阳公府,还指了大儒做他老师。”
接着,他十分坦荡地看着众人道:“如果真是胡姬所生,并非嫡子,那他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圣上决不会对他如此亲厚。我这样说,是为了诸位不会偏听偏信罢了。”
大家听了,两厢对比,知道冯姓男子不过是哗众取宠,就四散开去说起别的了。萧朝音在一旁听的却很有兴致,这下才知道,原来这些大男人要是聚在一曲,也会说闲话,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这会儿才感谢杜琰为大家提供了谈资,再也没人注意自己了。
随后的问义稍有难度,主考的一位礼部员外郎似乎很喜欢萧朝音,还多问了几个问题,她都尽己所能,一一详细作答。员外郎最后又问了她的名字和出身,才放她出去。
一天考试下来,吏部上下和其余五部临时抽调帮忙的官员都疲惫不已。虽然官宦子弟的别头试才是历年以来的重点,但今年开科前,圣上特地交代了,两头应该一视同仁,一甲的名单上须得体现朝廷求贤若渴的意思。
钱员外饮了口茶,同身边的另一司员外郎闲聊起来:“今天你多问了几句的那个郎君,答得很不错。虽然家世差了些,可俗话道,莫欺少年穷。我看,他今年高中也未可知。”
“初看时并不起眼,但是有真才实学。”钟员外看着拿来的萧朝音的考卷,笑吟吟地回他,“既然圣上发了话,咱们也都是有爱才之心的人。又年轻,学问又好,如果不是在这个院子里考试,我还以为是和左相同族的孩子,忍不住就多问了几句。”
钱员外此时看到远远的有人过来,忙冲他做了个手势,止住话头。果不其然,是尚书左仆射萧彧带人来看情况,钟员外暗自庆幸自个儿及时住嘴,这话没让他听见。不仅如此,朝中百官历来也从不轻易在萧彧面前提起他的宗族。
说起来,萧彧出身兰陵萧氏,少有才名,十三岁时初次应试就一举夺魁,之前所说前朝的少年状元就是他。然而兰陵萧氏最引以为傲的,并非是这个少年状元,而是一门曾出了九个皇后。其中第九个正是他的亲姐姐,前朝亡后萧氏。
萧彧是萧后同胞弟弟,年轻有为,很受她和周烈帝的疼爱。可惜彼时后周已露败相,周烈帝资质平庸难以为继,遍地又都是起义造反的百姓。先帝当初派圣上率军,一路打到都城洛邑,居然不费吹灰之力。
但洛邑毕竟是都城,后周剩余的精锐部队云集于此,双方僵持了半月,仍是难分胜负。后周皇室遣散了宫人,却不肯随他们南逃。圣上当时驻军城外月余,已准备向先皇请旨增援。其实,他们与后周皇室也都是姻亲,也断然是下不了手斩草除根,寄希望于后周皇室出城投降。
没想到,北方草原的奚族于此时瞅准机会,汗王库狄什率骑兵轻装而来,趁机南下劫掠。还未等圣上反应,就从地道潜入城中,待抢夺一空后,竟然一把火烧了洛邑的皇宫。
大景这一路军队之前已经削弱了大半,余下的此时又忙着扑火救人,无奈只能看着奚族满载而归地逃窜回去,至今仍盘踞在草原上,时不时地骚扰边城百姓的生活。
这边大火连烧了一天一夜,是夜还曾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也未曾将火舌扑息分毫。等平静下来之后,一切都化为了灰烬,后周皇室也从此绝宗。此事还有些秘闻,也有人说曾听出逃宫人说过,这火起得蹊跷,后周皇室死于谁手哪里有公论呢?
圣上爱才,几次三番延请萧彧再度出仕。萧彧也许是觉得愧对姐姐姐夫,按斩衰的礼节在新朝皇帝眼皮底下坚持服丧三年。三年之后,他才接受圣上的旨意,入朝为官。
先皇不计前嫌,直接将他拔擢至中书舍人这一紧要官位,不出五年,又右迁为尚书左仆射,执掌朝政至今。初时许多人很不服气,尤其是一些开国功臣,觉得是萧彧妻室乃李氏皇族远亲的缘故。后来真正见识了他的手腕,才心生佩服,甘愿为之驱使。
萧彧今天也是奉了圣上的命令,过来看一眼情况,众人见到左相亲自前来,赶紧拜过他,直说一切都很顺利。萧彧笑着嘉奖了一番众人,又提点他们阅卷时务必仔细,要对得起学子日复一日的苦读。
这时,他看到有人手里单拿了一张答卷,略思索就记起这人是在礼部供职的员外郎钟氏,随口问道:“钟员外真是辛苦,刚问义结束就开始审阅,也不知今年水平如何?”
钟员外看他居然能记起自己的姓氏,十分激动,觉得正是个表现的机会,就双手将萧朝音的卷子递过,殷勤道:“分内之事何敢言累,左相才是日夜辛苦。依下官浅见,今年学子更胜往届,不提别头试的杜郎君、顾郎君,我手里这个学问也是不错的。”
萧彧听了,也有些兴趣。粗看这张纸,就说:“字写得尚可,稍微缺了点力道。”一路看下去,觉得行文流畅,答得也是中规中矩。虽然不是顶出挑的,放在往年可能就要落榜,腾出空给世家子弟,但今年因有特别的旨意,中榜看来不成问题。
再看落款,端端正正地写着萧朝音的名字,他笑着说:“答得不错,凭此卷可入二甲。”钟员外此时更是得意:“下官也是这么想,而且此人年纪尚轻,问义对答也是一气呵成。下官问了说是齐州长清县人,不由感叹出身微寒的外地学子,如果一朝中榜也能告慰家中亲眷了。”
萧彧听了又看了会,才将此卷卷好,交还给了钟员外:“原来如此,你这伯乐倒是相了一匹好马啊。”他抓紧时间对院中其他官员勉励了一番后,又返回尚书台工作去了。余者此时都有些羡慕钟员外,同他玩笑说是已入了左相的青眼,升官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