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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盘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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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日色越来越昏暗,众人已经来到了高阁林立的城中东北部。列队在坊间巡视的兵士也从金吾卫变成了街使,其中有几个武侯同顾沛关系亲近,上来寒暄几句后提醒道:“再过一刻便要击鼓落锁,各位郎君还是快些个,不要耽误了。”
陆垚代众人谢过,杜琰看萧朝音有些着急,笑说:“刚刚不是同顾二相谈甚欢,这会儿才知道着急?”萧朝音听了,总觉得他意味非常,可脸上又很是风光霁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说来七郎在京中还没有落脚的地方?”顾沛是个自来熟,不多时就直呼他七郎,刚刚知道他出身不高,在京中无亲无故。而且宵禁之后坊间就不能随意行走,此时再寻客店早已来不及,有点替他担心。
萧朝音见从入城开始陆垚就在前方默默引路,便知杜琰心中已有了安排。高门规矩多,家中也有女眷,必然不会径直带自己回府。可走了这么久,他不好打断顾沛的谈兴,也就没法问及此事。
没等他开口,陆垚带大家拐入了崇仁坊。一进去就能看到很多悬着招牌的客店,陆垚指着一间,对萧朝音说:“此处是崇仁坊,来考试的各地学子最喜欢在这停驻。萧郎君在这里暂且安顿,不仅出门采办十分方便,而且能认识许多名士。”
一应手续都有陆垚操持,非常省心。此时传来阵阵鼓声,守卒应声准备关门。萧朝音忙说:“有劳六郎为我打点,余下的我还能应付得来。大门就要关上,列位可怎么办?”
杜琰轻轻点头让他放心,顾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算什么大事,你只管操心自己就行。”又转身看着杜琰:“还是六郎想的周到,难怪阿娘日日耳提面命,让我跟你学学。”
杜琰斜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还是对萧朝音交代了几句,才领着大家折回南门。萧朝音远远看着他们对守卒出示了什么东西,老人家打开坊门,众人十分顺利地走远。此时自己才放下心,越发觉得有些疲惫,就吩咐小厮将温水送到房里,匆匆洗漱了一番后和衣而眠。
杜琰此时与之前在车中的样子不同,像是丝毫不曾受伤,行云流水地上了马。顾沛看着有些奇怪:“我看你乘马车而来,还以为你伤势未愈,原来已经好了?”
“我本是轻伤,几日将养,已好了七八分。”杜琰仍是淡淡笑着,“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城?来的如此及时。”
“又说些神神叨叨的话。”顾沛嘻嘻笑了声,回道:“那日听陈林说你出城修养,我本想去找你,可惜考试在即,父亲看管得比往日还严。就只好借着我阿娘的名义,日日都要到范阳郡公府,探望郡公夫人。”
夜色寒凉如水,坊间只有武侯护甲相击的声音和嗒嗒的马蹄声,有些萧索,顾沛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今日一大早我去的时候,看到多了人在打扫你的院子,就知道你今日应该是要回来了,所以一直在城门不远的地方等候。”
众人步入安兴坊,十字街之东就是右卫大将军顾述的荥阳郡公府,正是这层原因,十二卫平日里多卖了他家小儿子顾沛几分面子。杜琰知道他性子活泼,往自家去也是为了宽慰自己母亲思念儿子的心情:“一事归一事,我虽然谢谢你关怀我,只是今日特地等我,还是等萧郎君?”
顾沛此时脸有些红,挠了挠头:“嗨,就知道你精着呢,我也不瞒你。乍一听说你带了个好友回来,我还以为要住进范阳公府,那怎么能行,九娘还没出阁,外男进来多不好!”
“哦,真希望顾二郎君想起这话的时候能是在我家门前,而不是在我家中。”杜琰懒得搭理他,在西南隅的范阳公府下马准备进家去,“行了,你已将我接回家中,可自行回去吧。你若是闲,还是学学萧郎君多读些书,不要轻易搅扰旁人了。”
顾沛笑着调转马头:“行了,没事儿不会去找七郎和你杜家六郎的,操的什么心,”说完就一夹马肚,小跑开去。
范阳公府里灯火通明,早有人等着杜琰回来。众人以他母亲卢氏为首,卢氏中年妇人装扮,由于信佛的缘故,衣饰都很素净,眉眼间恬淡舒和,杜琰同她长得并不是很相似。她身边跟着个十三四的小娘子,梳了双鬟,青春年华明丽动人,依稀可见卢氏的影子。
二人见他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可,人也没瘦。此时映着灯光,浑然是玉璧而成的君子,心中很高兴。一旁的小娘子先一步亲热地挽着杜琰:“阿兄怎么此时才回来,阿娘和我等了好久了。”
杜琰的两个兄长杜珏和杜珂几年前就外放到了临州和莱州出仕,右相杜粲今日则是留在尚书台处理事务,卢氏领着杜琰、杜云容简单用过晚饭,就放他们出去。
顾沛一开始抱着看情敌的心态去见萧朝音,没想到只是个瘦弱的小孩,完全够不成威胁。又因为杜琰的嘱咐,就耐下性子不再去寻他。而杜琰本身是个温雅之人,对萧朝音则是顺手帮上一帮,看他有了稳定住所,也就放下心来,不与他过分牵扯。
大考在即,不过还有两天的空闲,萧朝音一早起床就想起昨日的经文还没抄,心里很懊悔,赶紧爬下床研磨。写着写着,想起昨日顾沛热情非常的样子,就有些出神:从有记忆以来,自己就是和鳏居的舅父萧庭相依为命。旁的都没什么,只是隐约记得自己还有个弟弟。
稍大了些之后,他也曾经问起萧庭,萧庭却有些遮掩,后来见瞒不过,才坦诚,萧朝音小时候顽皮异常,总拉着弟弟在河边玩耍。一日两人不慎都落了水,连烧了三天不止。路过的术士不请自来为二人卜了一卦,说是萧朝音八字很硬,同寻常人不合,须得将他送给鳏居的男子抚养,二人才能病愈。
他阿娘只好将萧朝音送给自己的远房表兄,也就是在长清县做小吏的舅父,他和弟弟才逐渐醒转。只是弟弟从此身体极弱,阿娘就再也不愿同他相见。
那时他不过六岁,听了,心里也没有很难过,因为自己对往事一点记忆都没有,体会不来。萧庭适时解释说,大病之后,他就将前事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什么也不记得。
但他每至夜间,总是对那个弟弟有所牵挂,时常浮现出一些溺水的片段。因此夜里难以安睡,白天精神就有些不济。舅父忧心,请了医师来看,只让他半月喝一次药,平日多抄经书祈福。他这样照做,时间久了,夜里不再做噩梦。对弟弟,也只有极少数时候能隐约想起他。
说起来,萧庭虽然只是县丞跟前不起眼的小吏,但通文墨,人也寡言稳妥,很受近邻尊敬。萧朝音跟着他,衣食上虽不富余,却也无忧。只是舅父对他管教很严,不许出门交友,在家中也只能练字读书。想到这,萧朝音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胸脯和镜中稚嫩呆板的面容,叹了口气。
萧庭还在的时候,她从别地迁来,初时户籍上误记成了男子。那几年吏治严酷,若查出错处,轻易就是杖刑,主管这事的赵伯千求万求,他们一时也不好将此事说明白。
这几年间,她觉得男子身份出入方便很多,但也时时谨记舅父的叮嘱,不常出去惹人注意。不过她也想过,自己还小,远不到出阁的岁数,舅父身体又十分康健,还在官府谋职,早晚都能行个方便及时改过。
因家教甚严,她独自从未出过门,出入皆是家中老仆操持。除了萧庭的个别同僚外,众人不知家里养了个孩子,更无论男女了。因此择时改了户籍也不过小事一桩。
没想到三年前冬至日,萧庭受好友相邀一聚,耽搁了两夜才尽兴返家。回来时就头痛不止,隐约有风寒的症状。也许是旅途劳顿加重了病情,反复了一旬之后就溘然长逝,只留下了十一岁的萧朝音和姓周的一对忠仆。
彼时,朝廷仍沿袭旧法,规定家中男性主事者死后,一应田产瓦舍,女子无论是否出嫁都不得承继,若无嗣子,则俱收归公家,一应丧事由官府接办。萧朝音失去了关于亲娘的记忆,又看着年迈的周老丈和周阿婆,在当初那个记错的文吏反复询问下,她咬着牙认下男子的身份,作为舅父的嗣子为他摔盆打幡,守孝三年。
其实,她心中也有考量:一是自己年幼无依,除了读书无一技傍身,出去只能平白饿死;二是舅父待她,同亲生父亲无异,处处教养。若是交由官府主持丧事,也只是寻个乱坟岗子草草埋了。她决不能让舅父死后还不得安生,来年忌日都找不到可以凭吊的地方。
就这样,萧朝音彻底绝了做回小娘子的心思。周阿婆从小照顾她,对内情一清二楚,舅父的丧事料理完后,她同周老丈就还跟在小主人身边。舅父已死,县丞看在往日的份上,遣人送了不少银子表示心意。可家中只有两老一小,除了微薄的田租之外没有别的进项,早晚坐吃山空。
萧朝音未主持过中匮,此时不得不精打细算。舅父生前从未提过其他亲眷,两老也是后来才来侍候的,再寻不到其他族亲。正在犯难的时候,当初那个文吏赵伯帮了大忙。
他道萧庭舅甥二人对自己有恩,不仅在料理丧事时处处周全,又几番托人给她揽了替官家誊抄公文外的一些文书的差事,再加上周阿婆的女工活计,三口人好歹没有流落街头。
这三年间,周阿婆又担心她露出破绽,教人识破女儿身,又担心她日后没有人家,依旧孤苦无依,事事都替她操心。有一阵儿眼见着萧朝音的身体丰润起来,有了些颜色,她掐指算算,不得不狠下心,将饭菜扣下一多半,顿顿不许吃饱。
萧朝音知道阿婆是为自己好,不仅乖乖的饿着,还反过来安慰阿婆,很快又瘦回了瘦削苍白的样子,花一样的年纪却比同龄的小娘子们看起来小很多。阿婆看她这样,常常心疼得默默垂泪。
因萧朝音有孝在身,过去三年就躲过了说亲的事情。可眼看着孝期届满,已有几户人家托人过来打听,而她也到了发育的最晚期限,如果再待下去,可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这几年,萧朝音还是像舅父在的时候一样,坚持读书练字。读着读着,渐渐有个想法。她多年读书,虽然三年前就闭门守孝,但隔壁书院的山长同舅父相熟,时常过来考校,还感叹萧庭人走得太早,若是能让萧朝音多学几年,日后必有作为。
在替官家抄书的时候,她无意中听过,学子一朝中榜,都志在京中做官,不愿迁往地方。彼时除了特殊情况,外放的都是遭贬官的人,导致许多贫瘠之地官员缺口很大。而且一旦外放,如非政绩突出或有贵人相仗,就只能天长地久地困顿于此。
她想,如今长清县一时半会儿待不下去,不如趁体貌没大变的时候放手一搏。换句话,如果真能有幸中榜,就自请外放到偏远州县。一边有能力着人寻阿娘和弟弟,一边去了陌生地方大家都不认识,方便再寻个解脱之法,其中还能有食禄贴补,不失是个办法。
随着出孝的日子渐近,她每一日都在猜疑自己身体的变化和躲过一劫的庆幸中度过。有时做梦都会梦见自己好端端地,突然站在水泽边,金色三足鸟呼啸着朝自己冲过来,自己也只能呆站着等死。屡次惊醒之后,萧朝音擦拭着冷汗,告诉自己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富贵险中求,原本漏洞百出又幼稚可笑的盘算,在她惶惑的心中竟渐渐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