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引魂曲》莫邪墨邪

6、第五章：月华

　　休养了月余，珺瑶的伤口已差不多愈合。终于拆开了如粽子一般的包扎，珺瑶觉得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下了床榻，推开木窗，外面已是初秋光景。褪去热浪，风也带了萧瑟。这秋景，似乎与往年并无区别，一场秋雨过后，落下的叶便铺了一路。她不知晓，于她而言不过是几场梦的光景，神域却已快改了天地。
　　“狐狸。”不知何时，皓玄已经到了珺瑶的身后。
　　“皓玄长老！”珺瑶欢喜地叫了一声，回头看皓玄。皓玄依旧是一身白袍，眉眼间却已有了些疲惫之色。
　　皓玄摸了摸珺瑶的头，没有说话，只是笑笑。珺瑶仰头看着皓玄，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同，是哪里不同，她却说不清楚。
　　“狐狸，你伤好了，也该去关禁闭了吧？”皓玄不愿让珺瑶知道神域的巨变，便改了语气，一如往日调笑。
　　“皓玄长老，你不说，我都快忘了。”珺瑶才想起思过的事情来，看向窗外：“也还好，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冬天什么都没有，在祠堂里思过也不怎么亏。”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皓玄长老，思过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堆雪人了！”
　　“我可以帮你堆一只大狐狸，堆一只小狐狸。”皓玄刮了下珺瑶的鼻子：“一年时间，很快的。”那后半句话，似是喟叹。他也不知晓，九尾天狐何时会冲破结界，他以往觉得时光如箭，在此时才想珍惜一分一秒。
　　“嗯。皓玄长老，你还欠我三个故事没讲呢。到了明年，你要给我讲六个。”珺瑶笑着，实在觉得自己很是聪明。
　　“珺瑶，过了四千多年……你终于学会算数了。”皓玄看着她，也笑了起来。

　　珺瑶置身于祠堂之中，才觉得格外的阴冷。
　　妖族每年都会在祠堂内举行祭典，那时香火众多，倒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阴森气氛。可一旦孤身一人站在石台上，才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更何况，思过之地在祠堂的最内，微弱的灯光衬着冰冷的青石，久不见日光，便如冰窖一般。那灯的火光暗淡，似是快熄灭了，却长明了千年。
　　祠堂内供奉的是各族杰出的先贤，珺瑶从一个又一个的牌位走过，留意着上面的名字，似是在找寻着什么。走了许久，终于在一个牌位前驻足。那牌位很是朴素，写着两个名字，火光将那两个名字映在了珺瑶的眼里。
　　珺瑶一直都不肯相信，这就是自己父母存在仅剩的证据。记得很小的时候，皓玄长老曾带她来过这里，皓玄长老告诉她那便是她父母的牌位，她却怎么也不相信，边哭边往皓玄的怀里躲。
　　即便不相信，也是真的。这便是了，从出生开始，她的一生便写满了悲伤的隐喻。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牌位，看了许久，终于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触碰那两个名字。手在空中悬了很久，终于抽回来，眼泪落在摆放牌位的桌上，与灰尘混在一起。
　　她拼命向另一边跑去，眼泪模糊了双眼，跑得踉踉跄跄，她也不顾擦眼泪，直到跑到了尽头，回头再也望不见那些牌位，她才坐下来，背靠着墙，蜷缩在了一个角落里。胸口的伤好像因她剧烈地跑动而破开了，一抽一抽地疼。酸涩的痛楚与□□的痛黏合在一起，便哭得更加厉害，不停地抽噎，那伤口便破得更加严重，巨大的痛楚像是给了她一拳，她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石壁上的阴冷寒气，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她额头开始发烫，面颊红得如赤色芍药，唇却没了血色，泛着青白。
　　昏沉的倦怠，她沉溺在其中，觉得自己便要这么睡过去了。眼前闪现了许多张脸，她却不能认出全部，一旦思考，头便撕裂一般的痛，只好继续这样沉睡，连挣扎也没了力气。
　　从祠堂的暗处，走出一个男子来。
　　那男子一身牙色衣衫，如新月一般颜色。长发用一条月白缎带束着，随意地散下去。剑眉薄唇，那眸子是琥珀颜色，人说君子如玉般温润，那男子周身却带着冷意，恰如一轮寒月，嵌在夜空之中，虽投下无边光华，那光却也清冷无情。
　　须臾之间，他便到了珺瑶的身前。他略微低了头，打量着珺瑶。珺瑶除了脸颊泛红外，其余地方都一片青白，已是奄奄一息。珺瑶本已神志不清，却感到一股清冽之意袭来，精神似乎也清醒了许多。她昏沉觉得，那种感觉十分熟悉，想了许久，终于想了起来：妖族修炼，往往在满月时最有裨益，即使是不能学习任何法术的她，在月亮光华下，也觉得神清气爽。
　　“难道已经满月了么……”她小声叨咕了一句，使那人一愣。
　　那男子伸出手来，放在珺瑶的额头上。珺瑶一抖，觉得像是将冰块放到了头上，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努力睁开眼，祠堂内灯光昏暗，只看见面前站着个男子，却看不清面容，见那男子将手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便昏沉问道：“……你手真凉，请问你是冰块成精了么？……”
　　珺瑶的胡话使那男子皱了皱眉，想收回手，珺瑶却紧紧贴着他的手，很是对这“冰块精”感到受用。
　　男子闭上眼，却感知不到半分法力，眉头皱得更紧。他已看出面前是只狐妖，但这狐妖却连妖的半分气息也没有，妖族修炼法术与人族修真全然不同，然而面前的这只狐妖，就像是一个人族少女，若不是他看出她的真身是只狐狸，恐怕真要以为她是人族。
　　想到“人族”这二字，他的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划了过去。在祠堂内思过已不知有多久，面前这只惨兮兮的狐狸，是唯一造访的来客，周身的气息也很是诡异。
　　“请问，我是快死了吗……”珺瑶糊里糊涂地问。
　　“……不是，你只是发烧了。”男子开口，却意识到自己已有千年未说话，再次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很是不习惯。
　　“哦……还没有死啊……皓玄长老总说我很命大……命大，也总会死的吧？……能不能问问你，怎么样我才能死啊？……”珺瑶似是呓语一般。
　　男子没有再搭理她，对她的胡话恍若未闻。却听得“皓玄”二字，这名字仿佛听过，但却不敢追忆，他心魔早已在他内心扎根，即使是几千年的静思，也未能完全铲除。那狐狸问他如何能死，他眉心微动。他何尝未想过寻死，可那所谓的责任使命却束缚着他，使他连这最后的选择也无法做出。
　　他看着那颇为落魄的狐狸，那狐狸似是大哭过，眼睛肿得像个核桃，看着说不出的滑稽。许久，他道：“送你出去罢。……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后半句，似是给那狐狸听的，又像是给自己说的。他的话回荡在祠堂内，激起一片回音。多年以后他再想起此情此景，觉得从这时起，便与那惨兮兮的狐狸达成了契约。此间千丝万缕说不尽，此后任他明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