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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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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同林呈已商议好,先稳下阿绿心思,再将这故事慢慢告诉她,于是我只好扯着阿绿讲东讲西,可惜我心思不在这上头,到最后却被阿绿抢了话头去:
“漫漫,你把你与你师父的事告诉我听,好不好?”
我僵住,不知说什么。
阿绿还在那里翘首以盼,我只好先偷瞄了林呈一眼,见他已经熟睡,硬着头皮开始讲我的“漫漫情史”。
我忘了被林呈捡到时是怎么个样子,据林呈说那时我还在襁褓里,圆溜溜的脸蛋,红嘟嘟嘴唇,且末山里见了他竟也不慌,扯扯嘴角,留下了口水——
这是我引以为耻的事情,虽然那时还小,并不能多怪罪,但对于初次会面就是这幅德行,我心里耿耿于怀许久,固执地认为就是因为这样,林呈才对我没多大意思。
后来林呈不知如何心念一起,将我抱了回去,起先还花钱雇人照看我,帮着我找乳母,哪知后来因他这张脸与流水般的银子贴上来的女子实在太多,他闹得心烦,干脆辞了所有人,自己摸索着照顾我。
林呈还开玩笑说过,像他这样漂泊四处还挂了一个拖油瓶的男子,居然还有人瞧得起他。我那时怎么回来着?哦,对了,我认认真真说:“师父,你长得这样好看,世人都是爱美的,这也不奇怪。只是你身边有了我了,等我长大就嫁你做老婆,你不许逃。”
彼时我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就自以为认定了一生的良人。
我有些唏嘘,阿绿在一旁听的认真,安安静静不插一句。
倒是我一向爱热闹惯了,这时只剩我一人这里讲话,免不了放轻了声音:“我那时候不知道,他还有别人的。”我转过头,不看阿绿,却看林呈,指着自己的心说:“在这里。”
这是后话了,说到这里我停住,像每一位思念满怀的女子,月亮升起到半空的夜里,孤身将心怀掏空,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名。
阿绿也不响,我们就这样坐了半夜。
“漫漫。”她突然叫我。
“嗯?”我有些出神,心事忧人,无解也没有办法。
阿绿说下去:“我爱过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直直看向她,以为事情快要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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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绿在这宅子里有记忆的第三十七个年头时,那时候这宅子闹鬼的传闻还没到现在这样离谱的地步,众人只是奇怪这宅子林木深深,却荒废没有人入住。
是秋日。
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镇子上的人大都被雨困住不得出门,十分厌烦。但阿绿很开心,她说过,白日里若是天阴无光她就可以出来院子里头了,她没想过出去宅子。阿绿心里有点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譬如不能见阳光。
那时候,阿绿正在院子里扑花。雨幕里花落无数,阿绿冒着雨弯腰捡花,落花该是诗人伤怀时节,阿绿不懂这些,只觉得能出来很开心。
雨势渐小,阿绿抬头,眼里撞进撑伞一人。
那是个书生,长得文文弱弱,却是满眼担忧,打着伞劝阿绿:“小姐莫要趁雨拾花了,待雨停了再来也不迟。这样反倒坏了身子。”
阿绿没有说话,心里头漫起无边无际的浪花。
书生姓周,阿绿在心里偷偷学传奇故事里府门小姐遇上世家公子一样,叫他周郎。
这周郎长得真好,虽然看上去身子羸弱,却是精气十足,是想着上京赶考的,没想到还没有进入西镇,偏遇上这一场雨,山野里望见阿绿所在的宅子,心里告了叨扰,就推门而入,拐到院子里本想找些杆子晾衣裳,没想遇到阿绿。
阿绿就这样和书生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一段日子。
书生是南方人士,这次为了上京赶考,家中已是搜寻四处再无可出了。不过书生倒是心性好,胸有成竹的,口里说着,要是金榜题名了,自然这些不是难处了,家里老母也可以就此颐养天年了。
阿绿很为他感动。这些年里,她遇到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世事繁芜,难得她仍有一片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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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这里,想了想,这也正常。阿绿不食人间烟火,躲在这宅子里多时,那些偶尔路过借宿的游人,就算从他们口中听到什么骇人的大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总归不会感同身受。阿绿就是这样纯粹无害,我爱阿绿这一处,也忧心她这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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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离京考还有两三月时间,书生一路脚程,到了西镇这里,日子倒也还有余,所幸借了宅子来温习。
阿绿白日里常常是不出现的,只是多雨时节,因此她也得了自由,白天夜里都能够出来见那书生。
(我听到这里笑她,怎么,竟还要迁就书生颠倒自己的白夜了不成?)
阿绿这傻孩子,却果真这样做了。
夜里逼着自己入眠,却是几十年这样过下来的习性,一时改不了,白天常常在书生面前犯懒。
书生只当她真性情,阿绿自己心里却暗暗恼着,偏偏叫他看见自己的坏样。
怪道世人都说,情啊爱啊叫人乱了心性。
阿绿投入这一场爱,耗尽生命。
书生整日在那里念字,阿绿在边上瞧着纸上龙飞凤舞,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
书生知道了,笑称,这是前世有缘了。阿绿不懂,她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前世是怎样,但只觉得这话七拐八拐拐到了心里头去。
阿绿虽是鬼,但我说了,她心性单纯。就算是太平盛世,哪有姑娘家不避嫌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同处一屋的?这书生也不点破,日日享着阿绿对他的仰慕之心。
还是到了那一日。
阴雨绵绵,院里花已落尽了,阿绿也不再去捡,她现在有了比白日里能够出来更加高兴的事情。
那一日,书生收了笔墨,状似不经意问起:“小生与姑娘相处许久,姑娘知小生全部,小生却连姑娘叫何名也不知,”轻笑,“小生可不是亏了?”
阿绿没做多想,觉得确是不公平,于是急急剖白:“我叫做阿绿,就是绿叶芳草萋萋那个绿。我家里……没人的。”说到后头声音低了下去。
书生听了当时愣了一下,但只一下,又恢复原先翩翩如玉样子,宽慰阿绿:“姑娘也不必牵挂什么,世事无常。总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为了这一句话,阿绿在晚间苦思虑想许久,才悟出来,书生这是同自己剖白——你瞧,你的家人不在了,我却来了,这也是早先定下了的,可见有缘。
那时候,阿绿无时无刻不在找寻蛛丝马迹来表明,自己这不是以前听到过的所谓单相思,而是两情相悦了。思及此处,阿绿掩面娇羞尽显,觉得那些寂寥的夜,这样过了不知多少年,是值得的;花尽叶落,无奈的叹息是值得的;白日里挨不住有时天光乍现疲态偶露,是值得的。这样的阿绿真好,爱的干干脆脆,奔尽一生。
书生很久没再提起过阿绿的身世来处,两人这样屋檐下倒也稳稳当当。书生对她很好,平日里多是读书温习,也没有什么逾距之举,彬彬有礼的。秋季里突来暴雨,书生会体贴升起火堆,为她煮汤驱寒。虽然阿绿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冷热的感觉。
日子这样过了半月有余。这几日书生都很忙碌,在宅子里进进出出,待不大上一会儿。阿绿很疑惑,只想着趁有空闲了问一问,自己虽帮不上多大忙,总归有点用处的。
夜里,阿绿洗手作羹汤,几个小炒,都是宅子里遍生的野菜。阿绿心里总有一点念头在隐隐浮现,比如自己如何记得厨房这些杂事,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菜色的制作方法,却不记得自己前世怎样。
阿绿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但现在她很满足,她没想过如果书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怎样——一只鬼?——除了不能见光,无法感觉冷暖,或许阿绿从不觉得自己同他人有别的不一样的地方。
她伏在桌子上。烛火荧荧,照亮阿绿这一方小天地。
书生姗姗来迟。
见到阿绿等他许久,书生脸上连忙浮现歉意,欠身行了一个礼:“小生今日忙昏头了,怠慢了姑娘,还麻烦姑娘这么劳碌,是小生的罪过。”
阿绿看到书生回来已经开心,还哪里去顾什么劳什子忙碌不忙碌。她笑盈盈迎上去,却发现今夜书生似乎有些不同。
书生踉跄了一下,阿绿急忙去扶,映着烛光,阿绿瞧见书生脸上红晕团团。
“周郎……”阿绿轻轻唤他,心里雀跃不已,为初次唤出这名,“你如何了?”
书生顺势倚在阿绿肩头,手却一边摆,嘴里说着:“不碍事不碍事,今日见了同赴考之人,不过议论些学术之类,饮了些许薄酒。不碍事,姑娘不必担心,早些歇息去吧。”
身子却沉了下来,阿绿见他这样,自然不能离开,。卯足劲将书生拖到里间床上。路途并不遥远,只是心上人就倚在肩膀,颈间气息微微,一阵一阵叫阿绿腾腾红了脸庞。
终于将书生扶上床,书生一沾床就开始低低呻吟。阿绿瞧见书生扶额难受样子,立刻起身去厨房,里头有书生前几日熬汤剩的陈皮:“周郎不嫌弃,我为周郎去煮一碗醒酒汤吧。”
煮汤很慢,阿绿看着暖洋洋的火光,一边仔细顾着锅子里汤汁不要溢出来,一边却忍不住想着,要是自己同书生结秦晋之好,以后的日子大约也是这样吧,归人当归,而她就守着这一处,守在他身后,仔细妥帖。
阿绿端来汤的时候,书生似乎已经入眠。里间其实并没有点灯,阿绿长年生活在暗处,眼力好,因此不觉得有什么妨碍。
托盘里小白瓷碗才刚放下,正要唤醒书生,却是书生自己起身伏了过来。
阿绿一惊,已被书生抱个满怀,跌在床上。
书生身上有着油墨香味,往常阿绿觉得很好闻,现时被人锢手锢脚,阿绿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书生却还是茫然样子,眼睛努力辨认着阿绿的样子:“姑娘,小生对姑娘爱慕已久,此刻不能禁受,还请姑娘允礼。”
阿绿定定瞧着书生,黑暗里本该是阿绿最适应的地方,这一刻,她却不能确信书生此话是否当真还是作假。
颠鸾倒凤。
第二日,阿绿未及起身,就听得外面叮叮当当,阿绿奇怪,披了衣裳出去,却偏门里看见厨房中,书生锅碗瓢盆一顿乱,正忙着准备晨点。
阿绿靠在门框上,突然有一种生生世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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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同林呈说,要是一个人跌了一跤还要再跌一跤,一定是他跌的不够狠。
林呈补了一句,也有可能是他傻。
阿绿这样,我不知该说什么。她一心念着周郎,现如今这一段记忆也许也快要渐渐消散,她却记得那感觉,记得那年雨势连绵半月,有人为她撑伞,为她担忧。
“我不想忘。”阿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