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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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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落寞的女子。
这时春夏之交,夜里头还有些凉意,我套了件蜜合色的衫子还觉得冷风阵阵。
而她坐在假山石上,幻绿色对襟薄衫,下身是洋红团花裙子,裙头上绣云纹细花,垂下长长嫩黄系带,飘渺似乎即可随风而离。
她在唱着《氓》。
我走进长廊里,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的侧影。
歌声突然停下,她转过头,问我:
“你是谁?”
这是我与阿绿的初次见面。
虽然我也想渲染当时我的内心有多么多么紧张与环境有多么多么刺激——我可是在一座深山老宅里头,遇见了一个女鬼!
阿绿却是这样平凡的存在。
她就是那一只镇子里人人惧怕的女鬼,可她不会一点法术,不会遁地穿墙,不会幻化鬼脸吓人,更不会取人性命,除了体温比寻常人低上一点,也没甚差别。据她说,要是宅子里来了不速之客,她都是躲起来不见的。
我质疑,那些失去踪影的外来人是怎么回事。
阿绿想了想,回答我:“可能他们过了夜从另一条路下山了。”
林呈在第二个夜里看到的阿绿。
那时我正与阿绿聊得起劲,从此朝此代各类小道秘闻到酒楼茶庄里正时兴的戏文故事,最后到了阿绿身上的衣裳。我问她既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手法,这衣裳她怎么保存的如此之好?阿绿也答不上来。正要同她论及那天酒楼里听到的风流韵事,林呈却醒了过来。
他对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位娇颜女子倒是没什么奇怪,“咦”了一声,问我:“这是你朋友?”
我正苦恼怎么向林呈介绍阿绿,——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只鬼?
阿绿开了口:“我叫阿绿。是这宅子里的一只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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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呈好像很喜欢阿绿,入夜就缠着她讲些我们路途中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情,那一张桃花脸笑意漫漫,眼角眉梢都是醉意。
我心里吃味,蹲在火堆旁烤一只鱼。
阿绿好像在这宅子里存在许久。她说虽然白日里不能出来,但依她的经验,若是天阴下雨,她也可以在天光下逗留一会儿。她很期望下雨,但最近天热起来,似乎不见雨云。林呈宽慰她,等夏天来了,多几阵雷雨她就又可以出来了。
阿绿听了很开心。
她不知道在世间停留多久,为人时的记忆早已消失殆尽,现在的她就似初生婴孩,完全没有人生经验,对于林呈这般甜言蜜语,竟是一点防备之心也无。
我看了很生气,虽然我也喜欢林呈,日日伴在他身边,他可没有现在这样殷勤。我承认阿绿长得好看极了,夜风里亭亭而来的样子,连我也痴迷。
可我还是不得意。
“哎哎哎——漫漫!”林呈惊呼。
我回神,看见林呈一副心痛的样子看向我手里执着的木枝,上头穿着那一只可怜的鱼散着淡淡的焦味,鱼身上染了些黑色。
“漫漫,你怎么这样……”林呈流露出伤心的神色,原本神采飞扬的眸子里尽是朦胧。他这人,只要一出现这副样子,我是立刻缴械投降的。也是我的错,没注意着,正要补救一番,林呈却又加了句:“我还想着,给阿绿妹妹尝尝的……”
我当时摔鱼而去。
饿着肚子,我游荡在后院里。
白天里,我已看清了这院子样貌,中间一条小道穿过,通往中间的绿湖。长廊贯穿了整个院子,湖边十步远处一棵柳树茁壮,柳树下假山石已落了青苔。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阿绿。
身后没什么动静。我猜也是,林呈这人,一路招了多少情事,遇到阿绿这样绝色,肯定连步子都踏不动了。
正懊恼着。怎么往常有女人缠上来,林呈同她做戏时,我也见怪不怪,现在阿绿也没多大回应,我倒是急起来了。
我跟着林呈长大,从小浸淫在林呈一套套歪理之中,对于这些小女孩子心思倒是没花过什么工夫,只是有时碰见了说书讲戏的,听得几句,可也没得意思。
对于林呈,我想了想,按理,十七整年,那一张脸再怎么世间无双,我也该看厌了,却是见一次心颤一次。比对着那些书上佳人才子的故事,我后知后觉,啊!我这是,堕入情海了。
犹自想着,连有脚步靠近也没察觉。
肩上落了东西,鼻尖沉香味道。
是林呈。
他握住我肩,将我面向他,拢拢方才为我披上的红衫子。动作温柔,嘴里倒是不饶人:“你一人在这里何事?要是着凉咳嗽了,我可没心思给你煮杏仁茶!”
我堵他:“我要是这样就能着凉咳嗽,依师父你的话,我早死百八回了!”
林呈皱眉,手下动作重了些,我立刻跳脱开去:“没轻没重的!还是回去照顾你的阿绿妹妹,同她讲笑话去,更深露重,比顾着我可惬意多了!”
我扭过头说完这一席话,耳畔却是轻笑:“你吃醋了。”
笃定的语气。
我不反驳,林呈这样聪明,肯定能够晓得我的意思,却是一点表露也没有。我一边痴痴守着他的回应,一边担心自己这样微薄不察的情意总有一天会耗尽的,到那时可怎么办?
林呈也不再说话了,我们两个人,各自沉默。
还是传来阿绿的询问:“我等你们许久,怎么还不回去?”
我闷闷坐在火堆边,林呈已睡过去了,虽有佳人在侧,他也抵不住瞌睡侵袭。
阿绿还是老样子,好奇宝宝一样问东问西,我耐着性子一一答了,待到阿绿暂停下话时插空问她:“林,咳,我师父可同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阿绿不解:“林呈哥哥不是一直在同我讲你们一路上遇到的怪事吗?”
我噎住,阿绿曲解了我的意思,一边又从心里对林呈生气——林呈!还哥哥!真不要脸!
“我是讲,林呈除了这些,还问了你些什么?比如生辰八字之类?”
阿绿继续不解:“问这个做什么?我早就忘了。”
我醒悟过来,阿绿是一只鬼,她再绝代佳人,也是一只鬼,不若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在林呈眼前。想到这里,我暗暗舒了口气,心里虽对阿绿有些不忍,却还是对林呈险险操了胜券。
阿绿倒没有多纠结这个问题,看天色有些亮了,告辞了我就隐到了暗处。
我心里有些窃喜,林呈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我温柔相对的脸色居然还大惊小怪了一场,以为我做了什么坏事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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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还是要到镇子上寻些吃食填腹。
镇子上的人,好像还不知道我们师徒二人,在他们人人心惧的老宅子里平安住了两夜,还同他们嘴里不敢提及的女鬼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对我们仍旧以为过路人一样平淡。
倒是没见着那个大叔,看来他的嘴巴也挺紧,毕竟我们师徒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故,这笔账,这里的人讲起来,还是推到他头上,吃力不讨好。
路边摊子上买了些小米粥并肉包子,林呈心满意足。我提出今天再去酒楼逛逛,他也欣然答应。
酒楼里还是客满人沸,外来人路过此处歇脚或是此处镇民闲谈漫漫,热闹非凡。
我同林呈还是坐在了前日的位子上,二楼偏对着大门的地方。小二手脚麻利到了茶水,问了我们要的茶点就下去了。
我坐在木椅上,无聊得很。林呈一手托腮,眼波流转,飘忽在酒楼里熙熙攘攘人群之中。
还是我忍不住出了声:“哎,你倒是怎么样?”
林呈转头:“嗯?”
我轻咳一声:“阿绿的事,你怎样?”
“我能怎样?”
我语塞。
“……”思虑良久,我开口:“我们一路上,听得的那些鬼怪之类,或是有人处心积虑,或是自然现象,没有一桩是阿绿这样的。我想来想去,虽则阿绿不是人身,她这样藏在林子里,终归不安全,要是哪一天,镇子上人发了狠,请来法师什么的,阿绿也是难逃飞灰烟灭。”
林呈无奈:“你想如何?”
我看着林呈眼睛:“我跟了你这么久,你有几把刷子我还是晓得的,你竟是能不能,让阿绿投生?”
林呈收回目光,楼下已有人唱着菜名开始进菜了。
半晌。
“我问过她,她还有一个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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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候,我跟在林呈后头。冬天虽早过去,山野间湿意还在,路上冒出尖的花草沾染着春泥将我绣鞋濡湿,林呈见我一惊一乍叫着湿了脚了,干脆回头背起我前行。
阿绿早等着了,我起先见着她时还吓了一跳,这天并没有下雨,虽然有云,太阳还是烈烈的,阿绿这样恐怕伤了气。
我急急跳下林呈的背,奔过去拉住阿绿手,她此时站在主屋深深里头,本来就不见光,我还是怕她不小心,拽着她的手硬是将她拉倒最里头,还没站稳,我就开始劈头盖脸下去:
“你怎么这时候就出来了?这天还是好的,你看天光多亮,要是一时出了神,太阳照着脚了,照着手了,那可怎么办?”
阿绿笑嘻嘻的,犯错小孩子一样,低着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觑我。
我没好气,阿绿算是我第一个交好的女孩子,她长得就美,让人怜惜,又这样小孩子心性,我当她是我妹妹一样,虽然有时不高兴她这么讨林呈喜欢,可见到她的脸,弯弯嘴角,我就气不起来。
阿绿轻轻向我说话:“漫漫,我是忍不住,我本来歇着的,听到你们出门的动静,以为你们也像以前的人一样,待了几天,天明就走了。我还想着去山后头小路瞧瞧,看见你们回来,我太开心,才这样的。漫漫,你不要生气,等晚上我方便了,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慢声细语的,我的气早就消了。林呈从一边冒出来,取笑我们:“手拉着手的,你们倒是好了,还不快放开,让她去歇息歇息,你看看,脸都白了大半了。”
我听了,急忙松开手,抚上阿绿脸庞,果然苍白了许多,连忙推她:“你快,快去歇着,到了天暗了我再叫你。”
阿绿摸摸我手,笑了一笑,双手交叠,消失在原地。
我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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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阿绿果然为我唱了歌,还是那一首《氓》,染了愁绪黯淡。夜静悄悄的,我想着白日里林呈所说阿绿还有一个执念,又听了阿绿状似不经心唱着这首女子哀歌,心里乱的很,就这样无眠到天明。
林呈一大早就揶揄我的眼圈了,凑过来要看清,我利落给他一掌,他捂着心口,自顾自演了一出男痴女怨抛夫弃子的戏文。我不理他,径自出了宅子。
仍旧满是露水的山路。
林呈走在一旁,得意洋洋:“我可不再背你,自己走。”
我气结,谁要他背!
有不知名小虫子的叫声,还有枝头跃着的鸟雀振翅,树叶沙沙。
“林呈。”我叫他。
他回头,刚好有一滴露水落下,擦过他眼睫,略眨眼,里面尽是迷离神色。
我看的有些痴。
“哧——”他好看的嘴动了动,“你要看到几时?”
我烧了脸,别过头:“我只是想问你,阿绿,她的执念是什么?”
林呈难得默了下来。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耳畔传来悠远音色:
“她说,她想记起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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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
林呈继续说:“你那日,听到酒楼里关于花府花小姐的故事了?故事里,花小姐年华正好,遇上良人,最后花好月圆。”说到这里,林呈好像笑了一下,太轻,我辨不清是真是假。“故事就是故事,这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便宜可捡?花老爷眼光真毒呐,你知道这故事真实样子如何?”
说到最后竟是看向我。
我不知说什么,只好闭嘴不答。
林呈得不到应答,也不恼,自顾自说下去:“花小姐等了很久,良人未归,却等来流言纷纷,最后在凉亭里——啊!就是昨日你听阿绿唱歌的那个凉亭里——悬梁自缢了。”
语气淡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真好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却是冷汗出了一波又一波,气息也有点不稳:“你说——什么?”
“佳人才子的故事换成这样的说法,你要不要听?”
我摇头。
林呈摸摸我鬓发安抚:“你想让阿绿投生,必定要她自己愿意,她想要记起过往,这样的过往,你要不要给她?”
要不要听,要不要给她?
我当然不要。
路上腿沉得很,大约心情不好了,看什么都是不好的。有淘气的小孩子躲迷藏,不小心撞到我怀里,看着我阴沉的脸,竟是当场吓哭了出来,还是林呈摸了钱给他买了红通通的糖葫芦才止了哭声。
我叹气,看着林呈那里逗小孩子笑,他却像没受一点影响。
“怎么了?”林呈安抚完了小孩子,又过来安抚我,见我一脸怨气,摸摸鼻子,“你这样担心,我倒是后悔告诉你这些了。”
我气他:“看你同阿绿说好话的样子,她现在遇到这些事,你倒是一点不急。”
林呈好笑:“我急什么?本来不是我的事,摸到这镇子来也是凑巧。你只想,要是那时我们一心赶路,听到这里鬼怪之事,没上心,不也就错过了么?又何谈心急。”
我无言以对,只好揪他的话:“你既说错过,必然是存了一点抱憾之心在里头的,我不信你没思虑过这些事。”
林呈看着我,看了许久,竟是点头称赞:“嗯,我养的人,果然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