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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   三月初三这日清晨,出了梁州城往西的那条官道上,飞驰着七八骑骏马,马上骑手一水的黑色胡服骑装,肩挎弯弓,腰佩刀剑,随着得得蹄声响过,在道上腾起一阵烟尘,时不时引来道边水田里牵牛耕作的农人驻足观看。
      跑在最前面的两匹白马并辔而行,马上之人正是李恪与无忧。无忧虽然与众人一样,一身皂色胡服男装,头上高耸的却不是顺风幞头,一袭缀以金银刺绣、锦帛仿制的卷檐虚帽盖住了头上的发髻,帽檐上缀着一支火红色的锦鸡翎毛,飞驰中一直迎风簌簌抖动,给帽檐下那张英姿飒爽的面庞平添了几分妩媚俏皮的韵致。
      到梁州半年多来,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出城。虽然想到在上巳节这天把王妃独自撇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也有些歉疚,不过有李恪相伴到山中游猎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很快便让她忘记一切,一心享受起暮春时节乡野中的美景来。
      道边一畦畦的水田、落花满地的果园、蜿蜒而过的溪流、戏水的野鸭和白鹅、零星散落的数竿修竹,都随着呼啸的风声从眼前一闪而过。她一直禁锢于小小都督府中的心灵象是一下子冲破了重重束缚,在这幅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中自由自在地呼吸、自由自在地徜徉。
      无忧的目光忽然被前边一大片铺天盖地的金黄吸引住,情不自禁放慢了奔驰的速度,最后竟目眩神迷地驻足远眺忘记前行。紧紧跟在身边的李恪顿时会意,也悄悄勒住马缰停下来,又挥挥手示意后面追上来的侍卫继续赶路,然后才把目光转到前面那一片开满了密密实实金黄色小花的油菜田。
      自幼在长安长大的无忧从未见过这朴实无华的小小油菜花,更不会想到在如此温润的蓝天、白云、碧水、黛山之间居然还点缀着如此恣意盛放、如此热烈绚烂的一片金黄。她眩惑地凝望了一会儿,终于把惊叹的目光转向李恪。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恪已经扬起马鞭指指不远处的油菜田,抢先笑着说道:“你还从未见过如此的美景吧。其实在江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景致,每年春天油菜花盛放时,几乎走到哪里都会见到大片大片的金黄。”
      无忧又回转头望向金黄色的油菜田,沉默片刻才情不自禁喃喃自语道:“可是,这真是太美了。”
      李恪望着她玲珑的侧影,那个白皙的面庞上仍溢满了赞叹和沉迷,他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微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去壶瓶山打猎既有游猎的乐趣,一路又可以看到这么多乡野美景,比到城外泛舟游湖有趣多了。”
      泛舟游湖,听到这几个字,无忧忽然想起前些天曾听萧叶儿说起,打算趁上巳节出城游湖。可是等到上巳节真的一天天临近,她却忽然悄无声息闭口不提了。无忧本来也没太在意,不过现在一经李恪提起,她突然醒悟到什么,刚才还晴朗明媚的心情顿时渗进了一丝阴云。她偷偷回眸看看李恪,见他正专注地凝望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微一沉吟才低声说道:“李恪,你是为了带我来壶瓶山射猎才回绝了姐姐出城游湖的提议吗?”见他迅速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微微垂下头不肯回答,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说,“虽然今天我很开心,可是想起姐姐一个人被撇在府中,心里实在有些自责和愧疚,尤其她平时一向待我亲如姐妹,虽然明明受了冷落却仍毫无怨言——”
      “所以你才时常不肯留我在飞雨轩歇息,一定要把我迫回她身边才心安理得是不是?”他似乎真有点动了气,忽然抬起马鞭在道旁的蒿草上猛抽两下,然后才抬起头紧盯着她说:“其实,这一切都没用,你不肯留我,我就一定要去找她吗?这是勉强不来的。也许自成亲之日起,我们之间就只有淡淡的亲情和友情,虽然她很贤淑、很宽厚,甚至也很端庄秀丽,可我心里自始至终也没有对你那样说不尽的爱恋和喜欢。有你也好,没你也好,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你知道在找到你之前,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那几年,我们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
      无忧沉默无语地望着他,在这一刻,她心中虽然有说不出的感动,可是也夹杂了一些割不断的酸楚。她忽然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握住他抓牢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喃喃说道:“我怎不明白你的心意。不过并不是我太矫情,将心比心,我总有些克制不住的难过,好像是我夺走了她的幸福。我甚至时常设想,如果换作是我,看到你一心都在别的女人身上,可能早就负气一走了之,此生都不再与你见面。”
      他望着她双眸中不知不觉流露出的一丝哀伤,心中那点怒气渐渐消弭无形,放开手中的缰绳,把她那只手牢牢握在掌中,轻声说道:“你实在不必为这个自责、不安,我其实也不想回绝她,不过因为那天她的话实在惹恼了我,只为和她赌气,我才故意要在今日到壶瓶山射猎。”
      “为什么?”无忧一句追问脱口而出,才刚刚说完她似乎就意识到什么,迟疑地看看他问,“是因为——我吗?”
      “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李恪想也不想就飞快打断了她,抬头眺望一下官道尽头远远矗立的连绵群山,用力呼出口气说,“我们还是快走吧,那些侍卫已经跑得看不见影了。”
      他的极力回避和故作轻松自然不会逃过无忧慧黠的目光,她立刻断定自己猜得不错,他和萧叶儿一定是为她起了争执,只是这争执究竟因何而起呢?她知道他是因为珍惜两人独处的难得机会才有意对她隐瞒,她也同样不愿破坏这一刻的喜悦和温馨,因此暂时抛开这些令人不安的烦扰,继续跟随他向壶瓶山的方向飞奔起来。
      他们沿着大道又跑了没多久便闯进群山之中,一条羊肠小道顺着峡谷的走势弯弯曲曲在山峦之间穿行,湍急的溪流从道旁的沟壑中倾泻而下,冲击着沟中的岩石,溅起团团晶莹的水花。看到峡谷中一波波涌到眼前的深深浅浅的绿,碧绿中夹杂着红的、白的、黄的簇簇野花,呼吸着林间清甜的空气,他们不知不觉放缓速度在小道上徐徐而行。
      在峡谷中行了一段路,先后经过两三座悬挂在溪流上的竹吊桥,又看到一条从高岩上细细飘洒下来的瀑布,再行不久,他们终于远远望见群山环抱中出现一片小小的谷地。几道水流从周围山中奔泻下来,在谷中汇成了他们一路跟随的那条清溪,欢腾着向山外奔去。清溪岸边,零星散落着几座他们从未见过的、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想来是这山中蛮夷之族居住的茅舍。
      刚才赶到前边的一干侍卫正在这里等候,早已寻了一处看来最气派、爽洁的吊脚楼供他们歇息、打尖。他们草草用过带来的干粮,无忧估摸着时辰已近晌午,便不肯多歇息,一再催促李恪快走。李恪知道她是怕天晚了无法赶回城中,见她心神不安的样子,索性笑了笑才对她透露:“要想游猎尽兴,我们今晚肯定来不及赶回城中。你放心,我临走时已经交待过青玉,他们不会担心。今晚我们就在这茅舍中歇宿可好?”
      “好。”无忧虽然爽快地点点头,不过抬眼向四周环顾,脸上却有些犹豫之情。
      “怎么,你嫌这里太过鄙陋吗?”李恪没有忽略她的踌躇,急忙关心地追问。
      “当然不是。”无忧抬头对他笑笑,“我在岭南之时,居处比这里还要鄙陋,还要肮脏,不也一样过来了嘛。我是怕你——”
      她刚说到这里,李恪就释然地笑笑,忍不住抢先说道:“我在你眼里,难道就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之徒吗?你忘了,随大军征讨高昌、辽东,与将士一起风餐露宿都是常事。就是那年我在终南山中跟随你们的骡队走了几日,那时为避人耳目,连找个人家投宿都不敢,日日在林间而眠。现在我为何就不能住在这里呢。”
      无忧赦然地笑笑,不再多说什么,拿起李恪特意着人为她赶制的,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一张蛇皮小弓,轻快地奔下了竹楼。
      李恪紧随在她身后走入楼下院中,高声吩咐守在那里的几个侍卫:“我带夫人到林中射猎,你们都留在谷中等候。”见他们人人面露难色,似乎都要开口劝阻,他便用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他们,接着说道,“你们不必担心,我们不会走得太远。我随身带了号角,若真遇到危险,就马上吹号角召你们来救援。”说完他便耸身上马,带领无忧继续向山谷深处走去。
      转过一个山坳,他们就离开山道,打马跃入林间。遮天蔽日的密林中,几人才能合抱过来的高大古木随处可见,潮湿的泥土上覆盖着虬结攀爬的粗大藤蔓和厚实的腐叶,马蹄踏在上面悉嗦作响。朽烂倒卧的枯树上长着五彩缤纷的野蘑菇,莹润碧绿的野草间点缀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射猎真是再好不过。树木枝丫间跳跃的松鼠、山鸡,藤蔓中奔窜的野兔、黄羊、麋鹿,虽然受到马蹄声的惊扰纷纷现身,但显然还不知道害怕、不知道躲藏。
      李恪看到这些目标,心中早已跃跃欲试,忍不住摸摸肩上背负的弯弓,带着几分调侃对她笑道:“你看这些动物,平日显然很少受到侵扰,见到我们只知茫无头绪地乱跑却不知躲闪,今日射猎一定会大有斩获。怎么样,敢不敢和我赌赛一把,以半个时辰为限,看谁收获的猎物更多。”
      “比就比!”他调侃中夹带的些许嘲弄和挑衅意味顿时激起了她的好胜心,想也不想就扬起双眉用力点点头。
      李恪望着她双眼中闪动的兴奋光芒微微一笑,摘下弯弓握在手中,另一只手一扯缰绳,很快就掉转马头奔驰而去。
      无忧一心只想着赌赛,再也不敢悠闲。见他已经消失在林间,显然是要另辟战场,有意把这片密林让给她,急忙也摘下蛇皮小弓,一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跟随被他们惊扰的野物追逐起来。
      很快的,她的马背上已经堆积起两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当她正追着第二只山鸡在藤蔓间疾驰时,突然,一只头顶尖角的羚羊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一下子跃到她马前。无忧看看马前挂的那只已经捕到的山鸡,顿时改了主意,手中高举的弓箭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开始跟随眼前迅捷跃动的羚羊紧追不舍。
      她渐渐纵马闯入密林深处,地上的路越来越崎岖狭窄,蜿蜒的藤蔓此起彼伏,树木低垂的枝杈随处可见。她不得不放慢速度,时刻留心躲避挡在身前的树枝和象绊马索一样危险的藤蔓。虽然和羚羊的距离一点点拉大,可是她的双眼却紧盯着那个跃动的灰影不放,锲而不舍继续追逐。
      好不容易冲到密林边缘,眼前是一片稍微开阔的林间空地,无忧一提马缰,奋力冲出树枝纠缠成的密网,停在空地边缘瞄准仍在飞奔的羚羊,用力一箭射了出去。看到羚羊应声而倒,她擦擦顺着帽檐滚下的汗水,兴奋地拍马冲过去。就在这一瞬间,对面林间一个黑影闪过,竟是李恪迎面冲出,也对着倒地的羚羊疾驰而来。
      无忧心里一紧,双腿急忙紧夹马腹,抢先一步赶到猎物旁边。她刚跳下马来要捡起射中的羚羊,将将停住的李恪突然大叫一声小心,一把抽出腰间长剑,俯身挥剑向她脚边砍去。无忧吓了一跳,骇得急忙一步跃向旁边。她低头向草丛中一看,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已经被剑锋斩作两段。
      李恪跳下马来,用剑挑起一段尚在扭动的蛇身送到她面前,紧张得失了血色的脸仍是苍白一片,猛吸了口气才说:“这是巴楚深山中常见的五步蛇,奇毒无比,若被它咬中,定会有性命之虞。”
      无忧望着眼前血淋淋一片,忽然忍不住一阵阵恶心作呕,她急忙别转目光,把注意力转移到刚才射到的猎物身上。这时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躺在枯叶乱草上的羚羊肚腹和颈间各插一支羽箭,显然是被他们同时射中。这相似的一幕似乎提醒了她,很多年前在禁苑中同时射中那只锦鸡的情景倏地从她眼前闪过。她顿时忘记了刚才生死一线的紧张不适,惊喜地回头看看他说:“你是不是早看到我们同时射中了这只羚羊?”
      “是呀。”李恪把蛇远远扔开,神情终于轻松了几分,“我刚才就看到了你射出的箭。这已经是第二次我们同时射中同一个猎物。”他边说边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直珍藏的那支羽箭,忽然有些感概地低声说,“可惜来得仓促,我还来不及让人给你打一壶一模一样的箭。”
      无忧低下头看看他手中的箭,轻声嗫嚅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留着这支箭呢?”
      “岂止是这支箭,属于你的每样东西我都一直珍藏着,要珍藏一辈子。”他情不自禁抱住她,凑近她耳边低声说着,随手又从腰间香囊中摸出什么,伸到她面前一看,竟是她以前让高阳送还给他的相思子珠串。
      “你怎么还留着这个?”无忧回眸凝望着他,双眼不觉润湿了,“我以为当时送还你这些东西,一定惹恼了你,早就把它们丢掉了。”
      “我是很恼火,恼火你的固执,可是再想想你受的困苦折磨,我又心疼不已,心疼得连恼火也忘记了。我知道你那时除了恨我,也怕牵累我。可是我既知道你的心意,你为何不知我的心意?我可以把夺储大计扔在脑后,甚至把身家性命都扔在脑后赶来救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根本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朝廷钦定的罪犯,更不在乎你会不会牵累我。”他眼中闪动着炯炯耀目的光芒,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李恪。”她的双唇蠕动着,哽咽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忽然从他手中拿过那串相思子,牢牢握在手中,恳切地望着他说,“现在可不可以把它还给我?”
      “为什么?”他故作疑惑地问,“金银珠玉,现在你要什么宝贝我都可以给你,比这串珠子贵重百倍、千倍不止。”
      “因为,因为——”她继续嗫嚅着,脸忽然就红了,透出几许羞涩,“金银珠玉虽价值连成,可在我眼中也许根本不值什么。唯有这串珠子,寄托了殿下无限深情,在我们分隔两地时日日夜夜给我慰籍。在我看来,比什么珠宝都要珍贵无比。”
      “无忧——”望着她莹白的双颊上隐约可见的绯红,低垂的双眸和颤动的睫毛,他心中无法抑制地冲出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想也不想就更紧地拥住她,低下头轻轻捉住了她鲜润的、似乎带着无尽诱惑的双唇。
      如此长长久久、温柔缠绵的吻。无忧紧贴着他温暖的身躯,全然沉迷在如潮涌般将她牢牢包围的柔情、深情中,她的心神被越来越灼热的气息炙烤着,不停地向上飘、向上飘,仿佛已经飘出了她的躯壳,随着林中的落叶一起飞舞旋转起来。
      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扑啦啦一声响动,一只拖着长尾的野鸡不知从哪里斜刺杀出,几乎擦着他们头顶飞过,很快便隐匿在繁密的古树枝叶间不见踪影。他们两人从浑然忘我中猛然惊醒,相拥着仰头看去,等发现肇事者竟是这个畜牲,无忧不禁低下头对他盈盈一笑。再看看李恪,也正深情地回望着她,弯弯的眼角堆积起几条细细的笑纹,连深邃的眼底都流露出发自肺腑的笑意。
      他忽然双手扶在她腰间用力向上一举,扶着她翻上自己的白马,然后也跃上马背在她身后坐稳,双腿用力一夹,催动白马向林中深处缓缓走去。无忧的坐骑上搭着他们猎获的野味和两人的弓箭,温顺地在身后紧紧跟随。
      他们共乘一骑穿出密林,在峡谷尽头,迎面见到一堵耸然矗立的环形绝壁,绝壁顶端垂下一匹瀑布,这瀑布被山腰隆出的一板巨大的平台从中一折,断成两截跌下来,随之潜入莽林,顺乱石沟汩汩而泻。
      无忧看到眼前飞瀑轰鸣、水花高溅心中一喜,忍不住跳下马来,快步奔到沟涧边,双手掬起一捧捧清澈山泉,清洗脸上的污浊汗渍。等她洗去脸上灰尘,借着涧中清泉倒影,看到经过一路奔徙,头上鬓发早已散乱不已,索性在涧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摘下虚帽,散下一头乌发,以手代梳,对着涧水倒影静静梳理起来。
      李恪把两匹马在林边拴好,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随意仰卧下来,半眯起双眼,惬意地望着她,忘情地欣赏着眼前这幅临水梳妆的美妙图画。头顶蓝天莹莹如盖,若远若近;身旁飞瀑轰然而下,水雾纷飞;眼前则是这个牵动他全部心弦,黑发低垂、半掩面孔的清丽身影,虽然滴酒未饮,可是他已经醺醺然沉醉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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