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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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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确实只是一本很寻常的医书,可是顾惜朝偏偏就有这种本事,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到了他的手里也会不寻常起来。因为那人送来的并不只是一本医书而已,他真正想要送给顾惜朝的,是书里的那封信。
假扮白愁飞偷袭孙鱼,逼真正的白愁飞现身,从而引诱王小石回京,这一切原本都在顾惜朝的计划之内。所以在任怨送信来之前,顾惜朝已暗中命人去调查王小石的行踪。
顾惜朝蛰伏于市井之中这么久,自然不会虚度时光,他治病救人当然也不是像晚晴那样为了悬壶济世。这大半年的时间,顾惜朝一手救活了不少人,而这些人中大多也已为他所用。这一手他是学的王小石,这些市井之人在江湖上虽没有太响亮的名声,更不及‘一零八公案’,‘无法无天’这样的精锐部队,但是王小石的成功告诉顾惜朝,永远不要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杀人未必就要动刀,选对的棋子一样可以见血封喉。
所以顾惜朝第一次冒充白愁飞刺杀孙鱼的时候,才能够地点时机挑得那么准,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因为任谁也想不到,孙鱼常常独自饮酒的那家酒馆的老板偏偏就是顾惜朝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比任何人都早地找到王小石的下落。王小石这个人,看似天真,实则大智若愚,心细如发。他此番回京,定然也知道此处杀机四伏,蔡京的各路人马已四散而动,王小石必定已经有所察觉,可是他仍然会回来,因为天底下没有人比王小石更在意白愁飞的死活。
如今王小石的行踪已经捏在了他的手里,而这封信他原本是要替白愁飞准备的。
顾惜朝走到屋中,翻开那本医书,找到事先已经知晓的那一页,然后将那页书撕下,放在灯前。
灯芯的火焰轻轻舔着纸背,映出上面娟秀的字体。这本书是顾惜朝自己亲笔誊写下来的,每一字都是心血,如今却这样毫不在意地撕下来。他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倒是悄然跟在他身后的人看到他一下把书页撕扯下来,着实替他心疼了一把。
顾惜朝却并未理会他,只是一心一意盯着那单薄的一张纸,仿佛那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至关重要。
火舌离纸背很近,几乎已经要烧着了纸页,顾惜朝却一边看,一边弯起了嘴角。
风里的烛火在摇摆不定,顾惜朝脸上的笑容也似乎跟着有些变幻莫名。那人盯着顾惜朝的侧颜,像是被勾住了魂魄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沉滞起来。
顾惜朝此刻的注意力全在那张书页上,待他仔细看完之后,正要将书页伸到烛火边付之一炬,却不想一直默然站在他身边的人会突然伸手来拦住他。
他的动作很突然,让顾惜朝都始料未及,那人几乎是整个扑上来的,在顾惜朝烧毁那张纸之前,猛地掀开那桌子上的半截蜡烛,然后就要夺过顾惜朝手里的纸。
顾惜朝虽然先前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看到那人的手背险险地从火舌上擦了过去,心里不由一惊,一掌拍开桌上的蜡烛,随即身体向后一退,把手猛地缩了回去。
但还是被他抢过了大半张的书页,顾惜朝不禁怒道,
“你做什么?!”
半截蜡烛掉在地上,碰了几点火星,然后便尽数熄灭了。屋子里顿时黯淡下来,顾惜朝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殆尽,仿佛整张脸都随着屋外的夜色一起沉了下来。
他冷着脸,盯着对面的人。
而对面的人却在看手里那张险些烧毁的纸。
“还我!”
顾惜朝往前逼近了一步,伸着手,甚至语气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寒意。他那时并不知道那人为何会有此举动,他这么做,不过是心疼这是顾惜朝一字一字亲笔写下的,不忍见他就此烧毁。
然而他的用意虽然单纯,可是却在无意间瞥见了那张纸上浅浅的字痕。
那些字是写在原先那页书的字距间,就如注释一般。如果不对着火光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来,可是就在他们刚刚一来一回地争夺间,他已将那几行小字看得清清楚楚。
虽是无心,可是那几行字却看得他莫名心惊。
他从那几行小字里飞快地看到了几个关键的字眼,王小石、苦水铺、褐衣、戴笠……
但最让他惊心的,是那个杀字。
顾惜朝要杀王小石?
王小石。
他记得这个名字,那一天那个姓白的公子来小筑找顾惜朝,他们虽在药庐里说话,也有意用帘子隔了开,但其实他在外头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
那个叫王小石的,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至少,以眼下顾惜朝的情况,且不说王小石,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放心让顾惜朝前去。
方才从院中走到屋里这短短的几步间,他已经看到顾惜朝走得气喘,此刻要他去杀人,岂不是等于要他的命?
他兀自思索之际,顾惜朝已突然飞身上前,一掌劈下来,他不敢硬挡,只好偏过身子险险避开,顾惜朝脸上的怒意更盛,毫不容情地追着对方又是一掌。
顾惜朝这般聪明的人,看到那人盯着那张纸看,又岂会不知他动了什么念头。这人的性子率直,率直到近乎天真傻气。顾惜朝心里很清楚,倘若此刻自己说一句,让他去杀王小石,他定然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白愁飞有句话说对了,这样好的工具,若不加以利用简直是傻子。顾惜朝并不是傻子,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要是再冷酷一点,再无情一点,那该多好。
“放下我的东西,然后给我滚!”
顾惜朝身上余毒未清,连出了两掌都无功而返,那人站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一手紧紧抓着那张纸,抿着唇,仿佛极为痛苦地看着他。
“你想替我去杀王小石?”
顾惜朝撑着桌子的手臂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他的脸上却浮着一丝不屑的冷笑,“你以为你杀得了王小石?你以为你这么做就是在帮我?”
他看着顾惜朝那一脸的厌恶和不耐烦,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种被风穿透的凉意。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顾惜朝唇边的冷笑,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和他认识的那个顾惜朝,完全不同。
“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看到他不再向后退,顾惜朝便又悄然近了一步。冷嘲热讽这种事顾惜朝一向是手到擒来,他清楚地知道这傻小子是要替自己去冒险,可是那王小石是什么人?况且这次刺杀必定还会有方应看的人参与,自己藏他都来不及,怎能让他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
环顾这京城里,唯一一个让顾惜朝真正提着心提防的人,就是这个年轻俊美的小侯爷方应看。
“实话跟你说吧,我根本不是你的什么恩人,”
这些话,顾惜朝原本以为自己绝不会说出口,白愁飞说得对,这个人哪怕留在自己身边防身也好,哪怕到危急的时候推他出去替自己挡一挡也好,为什么要急着撇开他?
他为什么就不能学一学雷纯,对这个人狠狠心呢?
他办不到啊。
“我收留你,不过是见你疯疯癫癫容易控制罢了,在此之前,我与你连面都未曾见过,何谈救你。我顾惜朝杀人无数,救过的人却屈指可数。况且你这般呆蠢,我救了你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见你自己贴上来,才顺水推舟,留你下来当做消遣而已。”
顾惜朝的话说到最后已经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可是那人紧锁的双眉却慢慢舒展开。
他握着那张纸,又慢慢退了一步。
他没有办法说出声来,此刻他又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亲口告诉顾惜朝。
无论你说得有多么决绝残酷,可是你的样子,却好像比我自己还要难过。
相处多日,倘若连你什么时候真心,什么时候假意都分不清,又有什么资格留在你的身边?
你要杀的人,我替你去杀,你要背的债,我替你去背。
来这人世一遭,原本就是为了报你的恩,还你的情。
“你给我站住!”
顾惜朝这最后一声已带着几分凄厉,但那人已经抓着那张纸,飞快地转身,向院外飞身而去。
那人的影子就像顾惜朝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在夜色里,如一阵水汽氤氲的江风,拂面而来。
顾惜朝追着到了门口,却蓦地双脚一软,扶着一边的篱笆才稳住了身体,而那人翻飞的衣角渐渐隐没在夜色里。
那两条腿已经沉重得如灌入了泥浆一般,那种手脚被缚,无能为力的绝望感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像是又回到了皇城惨败的那一日。
他眼睁睁地看着晚晴站在刀丛剑林中,含着泪对他大喊,疯子快跑!
他救不了她。
现在他也救不了他!
他可以在这京城里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他可以说一句话就让这京城漫天血色,可是他救不了他。
他明知他是去送死,他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