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爱你》大羊soyo

29、之二十上篇

　　绝望。

　　那种强烈渴望见到一个人却抓不住对方一片衣角的痛楚在睁开眼的刹那分外清晰。

　　就像现在醒来看见一只手依然保持着向着虚空某个方向伸出的姿势，五根修长的手指微微向手心里蜷着，依稀是挽留的姿势，填满五指缝隙只有潮湿的、带有清新泥土气息的空气，每一寸每一寸地蔓延。即使人间界淡白的晨光已经漫上了整张脸和整个地平线，亚速依然觉得一片灰暗，那根支撑他精神世界的柱子在漫长而又毫无结果近乎绝望的寻找里一点点崩塌。

　　他不知道他还能支撑多久。

　　他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就降临到了人间界的地面。之前高空猛烈的风吹袭留下的也只有脸上隐约的痛感提醒他在短暂的时间里失去了什么长久的东西。一如他在刺眼而又崭新的亮白里感受到的只有崩溃的灰暗和柱子悲鸣的倒塌。

　　他找不到他的阳光了。

　　他找不到他的蓝天了。

　　他找不到他的世界了。

　　于是暗淡吧、荒芜吧、寂静吧，让他在这里闭上眼。

　　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神祇的永生永寿。亚速在长久的惊惧里已经模糊了时间的概念。或者说，他已经不明白何为时间，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交织的白昼和黑夜。九魅里俯仰天地一瞬间，人间界便已是沧海桑田，世道变迁。他战战兢兢地在交替的黑白里苟延残喘——微薄再微薄、渺茫再渺茫，原先的希冀在一点点远去，他累了，伸出了手，却再不会有人握住。

　　阿、摩、司。

　　那是即使耗尽所有的温度也捂不化的灼热。小心地念起这个名字，细微尖锐的疼痛和着痛楚的甜蜜，溢满整个胸腔汹涌翻滚，亚速没有料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样奢侈的感情。近乎绝望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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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十二年后亚速站在碧草依旧的斜坡上这么想，斜坡不远处是简单的小木屋，在风里稳稳地立着。

　　那个很坏的家伙给了自己很短暂的叫做“爱情”的东西然后走得干净利落，而那被留下来的东西居然被自己小心翼翼地保存了那么多年一点也没有褪色却是再也收不回。

　　烙进血液里，溶入每一个细胞，生生世世，再也收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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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哥，早上露水重，这样睡在草地上会生病的。”稚嫩而陌生的声音，头顶突然出现了一张人类小女孩的脸，亚麻色微卷的头发被编成两个羊角辫俏皮地在风里一晃一晃，像极了鸟张开的翅膀。

　　“……谢谢。”适应了人类语言的音频，亚速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孩由衷地道谢，有些奇怪她怎么能看见自己，转念一想大概是自己隐藏灵气暴露了形体，坐起身，放下手，便在脸上挂起习惯性的温和的微笑。

　　“大哥哥也是一个人吗？”似乎受到亚速笑容的鼓励，小女孩犹豫了一下，睁大了眼，澄明干净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黑发少年温润的脸。

　　“嗯，是一个人。”如今还有谁和他在一起？

　　“那……那……大哥哥可不可以陪曼达拉玩一会儿……要不……陪曼达拉说说话也行……就一会儿……大家都说曼达拉是没人要的孩子……曼达拉会很乖的……可不可以……”粟色的瞳仁蒙上一层水雾，小女孩小心翼翼央求的样子令他心疼。

　　也曾有过平静安详的时候，漆黑长发的小女孩靠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央求自己不要离开。

　　只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好啊。”

　　曼达拉的眼睛在一瞬间明亮起来。看着那样天真而干净的笑容，亚速也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干净纯粹的小女孩了。

　　“咦？那匹雪白的马是大哥哥的吗？”曼达拉小手一指，亚速看也不看转过了身。

　　“不是。”焱月固执地跟着他，似乎只要跟在他身边就能找到金发的主人。亚速看着神兽冰蓝的眼却是恍惚地看到了那个人，一阵难受之后他决定赶焱月走，可无论他到哪里焱月总是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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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亚速想那就是缘分，就像焱月跟了他十二年，他陪伴了曼达拉十二年，然后曲终人散先后离开，到头来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人。

　　当年那句“大哥哥也是一个人吗”竟预言了他的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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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速哥哥！！～～曼达拉今天捕到了很大的鱼哦～～～”明快的声音由远及近，木门被“怦”地撞开发出抱怨似的吱嘎声，拎着鱼篓的亚麻发色少女高兴地跳进屋邀功一般晃动着手上的战利品。

　　“嗯嗯，辛苦了，曼达拉好厉害。”亚速微微笑起来。

　　十二年，他从曼达拉身上清楚地捕捉到时间的痕迹也意识到了时间的力量。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如今成长为能干的少女，但眼神和那时一样澄明干净。不知不觉自己也在这样澄明干净的眼神里开朗起来，把曼达拉当作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般疼爱，久违的兄长的感觉实在是很奇妙。分别之时小女孩红着眼圈说“曼达拉以后一个人寂寞的时候一定会很想很想亚速哥哥，因为那是曼达拉最幸福的时候”，亚速在那时便决定陪在曼达拉身边。与其那样惶恐无用地活在寻找里，他可以给这个小女孩叫做温情的东西，那也是他唯一给得起的东西。

　　念起赫拉莉珂，当年那种恨已经很淡了，反而他常常在想她在九魅里过得好不好。毕竟血浓于水，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妹妹。若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神祇的永生永寿使他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赫拉莉珂也在成长，而他在潜意识里还把她当作没懂事的孩子宠着她。至于自己和阿摩司，他知道他们能够在一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惊变也只是催化了他们的分离，注定的分离，仅此而已。他们谁都没有错。

　　曼达拉呆呆地看着亚速淡淡的笑，脸上一阵微烫，忙别过眼，一手伸进鱼篓里拎出了一尾奋力挣扎的大鱼。鱼身上的水珠随着猛烈的晃动四溅，亚麻发色少女有些狼狈却又腾不出手擦拭脸上的水迹。

　　好气又好笑地擦干因近距离而溅上水的脸，亚速看着曼达拉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子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想帮她。袖口触碰到少女的脸曼达拉有一瞬间的僵硬和呆滞，“啪——”，手中的鱼滑落到地上坚持不懈地拍打出声，曼达拉涨红脸俯声去抓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去洗我去洗……”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亚速疑惑地盯着门，又埋头看了看打翻的鱼篓，最后叹一口气蹲下来把那些不老实的鱼塞回鱼篓一面嘀咕：“这丫头最近越来越古怪了……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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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达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亚速的时候就会莫名觉得很高兴，心跳似乎也会加快，那种“怦、怦”欢快的节奏宣泄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愉悦。她漫不经心地拎着那尾大鱼呆呆地蹲在河边，缓缓流淌的河水映出亚麻发色少女秀丽而青涩的脸，眉目间尽是羞涩的红晕。十二年前她跟亚速话别时黑发的少年忽然一脸温柔地对她说“如果曼达拉会觉得寂寞的话，亚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曼达拉有些吃力地垂了垂眼，那时黑发少年脸上的温柔以及深潭一般幽远的黑眸里温润的光泽时不时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竟不曾有忘却。

　　人类小女孩从那一刻起就暗暗发誓，她要对他好，一辈子都要对他好，倾其所有对他好。即使她什么也没有，她也要把所有她能够得到的全部都给他。

　　就是这样想要把一切都给他的心情，就是这样想要尽自己的努力让他幸福的心情，就是这样想要一辈子呆在他身边看着他照顾他的心情……

　　心脏某个地方忽然有柔软而甜蜜的疼痛，就像他们共处的十二年所积累下来那些深厚的东西已经不甘于只是等待着喷涌的出口而想要爆发出来。

　　这样柔软而甜蜜的疼痛……是因为喜欢吗……

　　曼达拉抚上胸口，鲜明而清晰的跳动，“怦、怦、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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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思乱想地往回走，有零零星星的话语飘进了耳：

　　“村东头的巫女大人真说有？”

　　“是啊，巫女大人的预言从来没有出过错。”

　　“那太好了，这下可以实现愿望了！”

　　“那就快去准备，到时候可是比手快哦，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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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达拉转过头，是村里几个年轻的姑娘，她们抱着木盆，看样子是刚洗完衣服往家走。

　　“叶塞姐姐，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曼达拉冲其中一个红头发笑得爽朗的姑娘问道。

　　红头发姑娘见是曼达拉，笑得又暧昧几分：“都中午了小丫头还在外面乱晃，不怕你宝贝亚速哥哥饿着～”

　　“叶塞姐姐净爱瞎说，” 曼达拉脸上又一红，村里人都知道他们这对兄妹感情蛮好，曼达拉袒护亚速更是出了名，某次有人找亚速借马匹亚速冷淡地说那不是他的马，一言不和那个莽汉挽起袖子想要教训亚速，结果听到消息匆忙赶回来的曼达拉硬是把那个大块头连骂带打地轰了出去，此事也就在村里传开了，曼达拉也被叶塞她们取笑了好几天。

　　“叶塞姐姐，你最好了～告诉我吧。” 曼达拉开始软磨硬泡。

　　“好啦，怕你了，”叶塞依旧笑着，“村东头的巫女大人说今晚有很大的星雨哦，只要在星星陨落之前一边许愿一边把头发打个结，愿望就会实现……”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巫女大人那里去问……喂！喂！”叶塞看着跑远的亚麻发色少女无奈地摇了摇头，“还真是行动派啊……”

　　“呵，这也是曼达拉可爱的地方呢……”一旁有人插话。

　　“嘛～说的也是～” 叶塞眯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吃饭去咯……跑不快的话～某人的宝贝哥哥可是会饿着哦～”

　　——
　　紫发的巫女好脾气地看着眼前气喘吁吁的少女。亚麻发色少女一头闯进了她的小院，随手把一尾鱼丢在净化用的水坛里，紫发巫女微微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和善地招呼她进来。

　　“巫、巫女大人说今晚有星雨是真的吗？”好不容易喘过了气，曼达拉赶忙问道。

　　紫发巫女哑然失笑，这么急就是想要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便越发觉得眼前少女天真可爱了。
　　“嗯，千真万确。你……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在语调里加上些许严厉，果然看见对面少女澄明干净的瞳仁里闪出小孩子一般做错事的慌乱。

　　很干净纯粹的孩子，就因为这样吸引了亚速大人吗？紫发巫女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的少女，曼达拉在淡紫色晶亮的眼睛的凝视里觉得别扭和不自在，不知不觉又涨红了脸。

　　察觉到眼前少女的窘迫，巫女收回探询的目光，淡淡一笑：“记得要把打了结的头发剪下来小心保存好哦，那可是很棒的祈福。衷心祝福你的愿望能够实现。”

　　“……嗯，谢谢巫女大人。”呆了一呆，曼达拉告辞出来，走在路上才想起忘了把鱼给捞出来，那可是很大的一条鱼耶，呃，还是算了吧……

　　——
　　亚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曼达拉。亚速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条鱼责备她，只是见她慌张冲出去又慌张跑回来手里空空如也，就有啼笑皆非的无力感。

　　“不要发呆了……专心吃饭……”敲了敲对面那个陷入忘记把辛苦捉到的大鱼带回来的懊悔中的某人的脑袋，亚速好心地劝道。

　　“……呜～明明是好大的一条鱼……”不甘心地扒了一口饭，又嘟囔了一遍。

　　“……”想了想，还是选择沉默……

　　于是就在这顿午餐快要沦为曼达拉一个人唉声叹气的独奏时，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

　　“……你……”亚速打开门，看见门外紫发的巫女时瞳孔微微一缩。

　　“不欢迎我进去吗，我可是专程来把鱼还给曼达拉的哦。”紫发巫女自若地笑起来，表情闲适。

　　“有谁来了？”黑发少年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咦！！！——”

　　接下来曼达拉抱着那条大鱼喜不自禁，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里另外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亚速有些阴郁闷地盯着对面的巫女。

　　“亚速大人的目光一向都很有压迫力，”紫发巫女闲闲地说，“我又不会对您怎样，您不用这样防备地看着我吧。”

　　“我只是想知道……侍奉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元素的侍水巫女玛克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说，你有什么目的？”

　　“我只是来寻找有资格继承水魔力的宿主而已，” 玛克吉顿了顿，淡紫色晶亮的眼睛直直看向亚速，“您走后，九魅也开始逐渐混乱了，主上神的清理计划怕是要开始实施了。”

　　有那么一恍惚间的僵硬，亚速掩饰般理了理自己很齐整的上衣下摆：“我已经和那里……没有任何关联了。”

　　“是吗？即使您的妹妹还在那里，您忍心看她被开始污浊的九魅污染吗？” 玛克吉发出质疑般的冷哼，“您清楚神祇被污染而分裂出的亚体有多大的破坏力吗？如果我告诉您主上神打算以这样的亚体来清理下界您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她……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分得清楚……”亚速有些艰难地喘了口气，“总不能……一辈子都是任性的小孩子……她远比你想象中拥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来适应那个地方。”

　　那时把他们逼迫到绝境的不就是赫拉莉珂吗？只是那时他才意识到她不是小孩子未免有些太迟了，可笑而又可悲啊。

　　“亚速大人，今夜的星雨……”紫色瞳孔里的光奇异地闪烁着，巫女原本冰冷僵硬的嘴角忽然有些柔软，“您一直寻找的……也许就在那里……请自便吧……”有些哀伤的目光随即被失望填满，玛克吉径直走了出去。

　　“啊，巫女大人走啦？”曼达拉迟钝地从失而复得的惊喜里抬头，却看见亚速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椅子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慌忙把鱼丢下心疼地拍打亚速的脊背轻声唤道：“亚速哥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曼达拉啊……”

　　“……没事，”亚速有些虚弱地摆了摆手，玛克吉刚才说的话无异于在他耳边炸响了一声惊雷：他一直寻找的，支撑他活下去的……

　　“曼达拉……”

　　“嗯？”

　　“今夜是不是有星雨。”亚速疲惫地盯着天花板尽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啊……啊！是啊！” 曼达拉的脸又烫起来，偷眼抬头，只看见黑发少年苍白的脸上忽然添了几抹异样的嫣红，在淡色肌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她本能开始觉得不安。

　　“那么……今夜，我们去看星雨吧。”脸上血色又浓了几分，曼达拉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亚速——一向平稳悠远的黑眸里似乎闪烁着某种期冀而又颤栗的光。

　　渴望着什么，那最隐密的愿望啊，承载给陨落的星星，在摩擦和撞击中一起毁灭吧。